那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
杨博远、张东、关鹏、李世豪和在贴吧里结识的陆旭,五个人每天一起聚在宁河市江心桥头城中村里唯一一家时代网吧训练,附近租下了一个房间当作休息的宿舍。
五个人里,没有一个人得到了家庭的支持。那个时候,尽管已经有国内选手在不同的游戏里拿到了国际赛事的冠军,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电子竞技”这样的说法仍然像是天方夜谭一般。更不要说对于家长而言,“游戏”是新时代的洪水猛兽,一旦孩子沾上了游戏,那就“完蛋了”。
当然,没有得到家庭的支持,也就意味着没有得到家庭的资助。五个人各自拿出了身上的兼职存款作为共同开销,为四个月后宁河市的城市赛做好准备。
在没有大量投资涌入电竞市场的几年里,他们不过是众多赌上青春,去追寻电竞梦的一员。尽管贫穷,但他们年轻的,真挚的,炽烈的,汹涌的热情,足以超越一切现实的困苦和他人的嘲笑。相较于功成名就的职业选手,他们是电子竞技发展历程里,不为人知的,无名亦无冕的大多数人的缩影,他们甚至都没有真正走上过赛场。
租住的房间面积很小,地上摆着一张双人床的床垫,挤一挤可以睡三个人。一张遍布着猫咪抓痕的沙发,摊开来也还可以睡两个人。起初几个人看着对方,彼此都面露难色。
不过,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实在没得选择,既不能花费太多的钱租房,也不能花费太多的时间再去找房子。反正每天除去训练,睡觉的时间也不过只剩下五六个小时。他们还要积攒下钱用作打城市赛的路费和住宾馆的费用,以及日常吃饭的费用,和上网的费用。
每天的食物大多数都是在网吧前台买来的泡面,偶尔才会去附近的小吃街里,买上一份加了鸡蛋和火腿肠的炒面。
他们没有教练,所以BP都是五个人商量着完成。他们没有替补,所以每个人都要尽力维持好自己的状态。他们当然会在训练时候爆发争吵,甚至是激烈的争吵,因为地图视野问题,上路和打野的操作问题,或是BO技能配合的问题。好在争吵过后,总有人会主动站出来调节气氛,没有让游戏里的争执蔓延到日常生活里。
从“北网通”来到“南电信”,在没有了网络延迟的影响以后,组队的第二个星期,他们赢下了时代网吧举办的比赛,奖金是五百块钱。夜里,他们难得停止了训练。狭小的房间里,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地板上是散落的啤酒罐。第一笔奖金,如此珍贵的五百块钱,在五个人手里轮流传递,那是每一个人的荣耀,更是他们共同的荣耀。他们一致决定保留下来这笔奖金当做纪念。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赢下了宁河市几乎所有网吧的比赛,但是几个人还是要减少已经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接下代练的工作,才能维持日常开销。
城市赛还那么遥远,尤其是次级联赛,更不要说顶级联赛。眼前的生活显得那么苦闷,唯有键盘鼠标,和屏幕上一局复一局的游戏。梦想,遥远得几乎让人看不到踪影。
即使是在从前开长途车的时候,陆旭也不抽烟的。但现在,他开始抽烟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烦躁的时候一晚上就能抽掉两包烟。烟灰从缺了口的玻璃缸里溢出来,落在桌面积着灰尘的鼠标垫上。旁边放着吃剩下的泡面盒子,是红烧牛肉面,多年来,他一直都只吃这个口味。
他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每天接到家里的电话了。无非是在数落他,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不能脚踏实地过生活,整天混在网吧里。他避开队友,在卫生间里接电话。不过,他并不知道的是,每次其他几个人在卫生间停留超过五分钟的时候,也是在听着家里的电话。在水管流动的声音,和父母逐渐提高嗓门的声音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脸颊上也因为长期昼夜颠倒的作息长出了一片片红色的痤疮。
他叹了口气,嗓音沙哑着在电话里说,“那我再想想吧。”挂断电话后,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在电脑前坐下来,他甚至还和其他四个人开了个玩笑。
然而,不到一个月以后,时代网吧倒闭了。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来到了江心桥。说起来,尽管在宁河市待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还没有好好地看过,距离时代网吧仅有六百多米之遥的江心桥。
晚风吹过,桥边的柳叶随之轻拂,发出簌簌的响动,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宛若叹息声。夜空中,一轮满月的光辉照耀着江面,泛起的一圈圈涟漪像是江水支离破碎的伤痕。
陆旭走到石桥下的摊位买了五根烟花棒,老人的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容,问他是不是买给孩子,要小心看着孩子玩火。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他心想自己看起来的确已经不年轻了。
他们仿佛都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五个人面对着永不停息的江水,点燃了烟花棒。手心里闪动着的,金色的火焰,就像他们曾经无比渴望的,但是再也没有机会触碰到的,一场金色的雨。
凌晨时分,他们平分了剩下的钱,算起来也不过是一张离开宁河市的火车票的钱。还有,那每人一张的一百块钱。是他们大梦醒来以后,手心里握着的,那一场梦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