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继续赶路。

后面的路，只要有机会，张叔夜就会如荒郊野外的野兔，不提防地冒出来，围着道君他们絮叨，说犬子一定会来的，犬子一定会来的。他出现的次数太多了之后，左右金兵起了疑心，或只是反感这个神经兮兮又脏兮兮的老头，见他再过来，不等靠近道君，就拿手中家伙砸他的背，直至于他再也不能靠近。

道君不忍，出面说话，亦不起作用，但他似乎也得了张书夜的韧劲，不顾身份，与金兵纠缠起来，直到赵楷拉住了他，“算了吧，张叔夜已经疯了！”

“怎么可能！东京城内他都没疯，现在疯了？”

“我想明白了，他说的救兵，如其说是来救我们，不如说是来救他自己。”赵楷看着张叔夜的身影。

“救他自己？”道君不明白。

“国破如此，但凡有点骨气的文臣武将都死了，而向来一身傲骨的他还活着，为什么？我想可能就是因为他还放不下他儿子。救兵来，那他还有希望见到儿子，救兵不来，以他父子的忠勇，那他儿子铁定早就战死了！儿子死了，他可能也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已是与死人无异。”赵楷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父亲。

道君听得愣愣的。

“国家有难，一人赴死，不难，毕竟人终有一死，以一肉身，博个封妻荫子，或为后代留个好名声，都是值得的。可像张叔夜这样，带着儿子共赴国难，而最终，国亡了，儿子也死了，你说，他想到过这结局吗？”赵楷喃喃道。

再几日，队伍到了宋金两国的界河-白沟河，队伍换船过河，又是一通喧嚣，忽然赵楷听到有人在船外大叫：张老将军跳河了！张老将军跳河了！

是张叔夜！

赵楷抱着成章的手更紧了。

再接下来几日他们行进在原辽国境内，阴雨连连，暗无天日，路上水流漫路，他们像是在过那过不完的冥界暗河。后来雨终于停了，他们又遇上一段无穷尽的泥土路，车和人一进去，就像是陷进了腐烂的尸山血海里，泥浆如肉浆颜色，汩汩而出，里面似有无数死人的手伸出来，抓住他们的腿脚，挡住他们的车辙，想要留住他们。整七日，他们才走了二百里路。

四五月间，天公开了眼，阳光普照大地，晃眼光线引领他们踏进了北方最大的那座城—燕山府。金人将延寿寺分给他们，在寺内，赵楷赫然看见了童贯所立的《抚定燕京纪功碑》，他不禁冷笑起来。当年如果不是童贯公报私仇，赵楷和他的前锋军攻克燕京后，燕京就是大宋的了，可是为了杀掉赵楷，童贯宁肯燕京得而复失，再用金山银山从金人手里赎买回来，为文过饰非，欺瞒天下人，居然还在这寺庙里刻石立碑，张扬他伪造的功绩，真真是大宋第一奸佞。

燕山府离金国都城会宁府，仍有千里之遥，塞外人烟稀少，这么多宋人，一路上饮食供应是个大问题，金人通知下去等过了秋，筹足了军粮，再北行。

于是他们在燕山暂时安顿下来。

没几日，城内尘土扬起，金国特使到了，圣旨宣召三十余位宋室女眷先行去都城面圣。知道太祖灭后唐后蜀故事的人无不面露羞色。

特使望着慌乱的人群，最后念出了赵楷的名字，他需要一同护送前往。

无论男女，这样的旅程都将是凶多吉少，夫人在赵楷的身边忍不住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