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麻烦,也比她想象中更费心思。薛芳华当天就去了镇上的图书馆,把所有故事背景发生在扬州的古典小说全部翻了出来。晚清没落之前,扬州作为江南的繁盛之地,向来是文人墨客不惜笔墨歌咏的对象,伍淑仪,冯小青……都曾在历史上留下过她们的芳名,扬州是美人云集之地,但薛芳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古典小说里留下名字的扬州美人都以娼妓居多,似乎扬州出美人就和某地出的特产一样,唯有晚清作家所书写的广陵潮里能看出新旧思想碰撞的痕迹,而非为爱守贞或者被爱背叛的青楼女子。
或许她需要像蒋碧云所说的一样,重新结合新思想写一个适合现代人的脚本?
这一念头甫一出现,便盘旋在她的脑海中,久久难以消散。薛芳华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探出头来,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模糊的形象,却始终难以把握。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万花筒,透过镜片可以看到里面缤纷的色彩,但一变换角度,里面又恢复平静。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就像灵感一样捉摸不透。薛芳华回到家里时,陶念娣还在加班加点的赶制绒花,看到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睛:“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薛芳华揉了揉脸颊,晚饭是去镇上吃的,蒋碧云吃不惯淮扬菜,自带一瓶辣酱。在蒋碧云的热情推荐下,薛芳华一时好奇尝了一勺拌饭,结果辣的嘴唇红肿,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去院子里看了一眼,那一颗种子被埋进土里之后,她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但由于最近天气渐热,阳光也一直很好,有一个嫩绿色的叶片从土中冒出来,它如同鸟雀的舌尖,怯怯地露出一个角,然后逐渐伸展开来,终于站在阳光下。
薛芳华在看到这株嫩芽,就好像在心中卸下了一块石头,她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它,
片刻之后,才鼓起勇气摸了摸叶片,它是那样的纤细柔嫩,仿佛只要触碰就会对它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随着这株幼芽的破土,她的心底也仿佛有埋葬已久的愿望在蠢蠢欲动,它们原本被压在冰冷的内壳中,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但是现在又被催动着,于是相互缠绕起来,以强大的力量重生。
它什么时候能长大呢?能开出什么花?
薛芳华问过村里懂花木的人,但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的种子,只有等它慢慢长大,开出花来时才能分辨。一想到这里,薛芳华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既期待又害怕。她蹲在花盆的面前,把修长的身体蜷缩起来,让眼睛与幼苗几乎处于一个水平面上,她找来了一把尺子,量好幼苗每天的高度,然后记录在本子上,画下形状,写下叶片的特点。
等到花开的时候,一定已经步入盛夏了吧。薛芳华心想,到那时,她一定已经与自我达成和解,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虽然她现在眼前还是迷雾重重,但这颗种子已经在她心中发了芽,她相信花开的时节,一切都会变好。
由于晚上吃得太重口味,薛芳华便去泡了几朵杭白菊解辣,回头看到陶念娣还在灯下捻绒花,便询问道:“这么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我不累。”陶念娣摇了摇头,“喜欢就不觉得累。”
薛芳华在她旁边坐下,周围的叶子簌簌作响,晚风送来了晚香玉的香气,她有些出神地望着门外,忍不住开口道:“我在思考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我正儿八经的把绒花当作一件事业来做,而不是在找工作的间隙停下来搞着玩玩,我会比在上海生活过得更糟糕吗?”
陶念娣终于放下手里的活计,摘下老花镜,回头望着她。屋里的灯开的很暗,她的眼神在黑暗中很温和:“你喜欢这项事业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我觉得比在大厂当螺丝钉有意思。我忙活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帮老板赚了钱,回来以后突然这么多年白忙活了。以前也有同学出来创业邀请我来帮忙,当时我已经拿到了offer了,就没有答应他,他现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老板了。但留在乡下创业,我又感觉之前几十年的书白读了。”
“书哪有白读的。”陶念娣把手上的丝绒放在透明盒子里,揉了揉肩膀,笑着说道,“你一向很有主意,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反而犹豫不决了?”
“我的同学都留在上海,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如果离开了上海,就像输给他们一样。”
“怎么会呀?无论你留在老家还是选择去上海都是你的自由,你自己过得开心顺意才是最重要的,你也未免太在乎周围人的看法了。”陶念娣感到不可思议,薛芳华却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你不明白。”
作为留守儿童,她从小是在周围人的冷眼中长大的,她的野心也是从伤口中长出来的。她需要很多世俗意义的成功来填补心里的空洞,需要周围人的肯定和赞美,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是那个被母亲抛在乡下的小女孩。
“过日子哪有拼输赢的,自己活得开心最要紧。”陶念娣示意道,薛芳华便过来给她按摩着肩膀,陶念娣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说道,“华儿,生活不是考试,不是说非要拼个第一名,个人有个人的活法,自己选择喜欢的道路走下去,不后悔就行了。”
薛芳华陷入了思索,陶念娣朝她招了招手,她便顺从地靠过来,给陶念娣按摩着肩膀。都说扬州美人柔婉如水,薛芳华的五官线条却十分尖锐,整个人薄得像一柄剑,眉宇间总有凛冽的寒意。陶念娣本想说什么,而后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现在想来,和你妈也不像,倒很像我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