嬅姬说：“如果真的存在什么都不干的人，那他一定很辛苦。你不正是度过了这样的八年吗？”

辛盛问：“那你就真的什么也不干？你有做出过哪怕一丁点贡献吗？”

嬅姬听完，开心地笑了起来。她说：“我做什么贡献嘛，反正有你们。”

辛盛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被愚弄的情感。接下来她一路闷头不语，无论嬅姬说什么也不回话。腹中那团活生生的胎儿，该称之为“能量”吗？她正在掠夺我，而我为了被她掠夺，又去掠夺他人。人们从出生以来，总是在为了被什么东西掠夺，而去掠夺他人。我的女儿也不可避免要踏上这条路。

掠夺我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如果是名利权情，它们在我们死后会散到哪里去？既然它们终将散去，我们又为何而掠夺呢？辛盛无法理解，而嬅姬也不会告诉她答案，因为嬅姬永远只是看着。

晚霞的余晖落下来了，暮色的山野在潮气中变得朦胧，漫无边际地向天空铺散而去。辛盛始终没有太多实感，只有腹中的生命提醒她，她们都还活着。这样的悲愁令她心底发酸，茫茫然不觉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变幻，直到夜幕逼将而下，山脊的村庄灯火才唤起她对温暖的渴望。

月夜，光辉，山风，人烟。辛盛远远望向那万物交融，别致如箱庭之景，宛若在梦中浮现而出的超脱世界。她不觉将腹中饥饿与身体疲累统统抛在脑后，全身心坠入这个瞬间的时空，像要幻化作一股夜雾，流入它们之中。

这一刻，她忽然想，其实我们和它们是同样的东西，天女和我们也是同样的东西。可下一刻，却是万物相离，各自归位。辛盛依然是辛盛，方才的错觉如大梦一场。

她太困太乏，没有力气走向村庄，便坐在林间的树下闭目歇息，等待明日的太阳。

“嬅姬啊。”辛盛说：“强者无法凭空创造，只有通过掠夺弱者才能创造更多东西。照这么说，弱者是不是活该被掠夺？”

嬅姬说：“这是我的一部分。”

辛盛问：“你不觉得人类很讨厌吗？造物主造万物，人类却要掠夺万物，还因分赃不均展开内部厮杀。连我听了都觉得讨厌呐。”

嬅姬扬起笑声，温和的声音中透出喜悦与满足：“你们诞生于何其渺小的概率，是我造物的奇迹，现下时空最伟大的杰作。我爱你们。”

辛盛撇了撇嘴，并不认同：“你啊，总是高高在上地把我们融成一个名为‘人类’的整体。有人在受难呢，你让受难的人怎么想？”

嬅姬说：“整体的进化对个体总是很残酷。”

辛盛放大了声音：“我的意思是说，有人在受难呢！黄眼儿自古以来就是锦国的奴隶，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土地，却再度被殖民。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你难道觉得他们活该？”

嬅姬说：“终结的日子，要等天道降临。”

辛盛说：“你让我怎么相信天道的降临？”

嬅姬流露出些许讶异：“纵观人类历史，天道已降临无数次了呀。”

辛盛坚持道：“我不信，除非我能活着亲眼见证。”

嬅姬说：“黄眼儿们所受苦难并非毫无意义，天道终将降临。黑生于纯白，将白尽数渡染成黑，白又生于纯黑，将黑尽数渡染成白。如此不断生灭往复，正是天道与人道。”

辛盛沉默不语，片刻，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摸不着边儿的话：“我也能成为你吗？”

辛盛讲得如此含糊不清，连自己也不确定在表达什么，嬅姬却能听懂她的心。当她还是游走四方的天女时，能听见蝴蝶乞求重生的呼唤；当她还是纪海时，能听见蝴蝶执于红花的轮回；如今她是嬅姬，依然能听见蝴蝶生而为人的无措。

嬅姬笑盈盈道：“你一直都是我。”

圆月高悬，夜已深了。辛盛靠在坚实的树干上，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外界风吹草动，在半梦半醒中阖眼而眠。舒适的林雾濡湿了鼻腔，她浅浅睡着，林间万物不能干扰她，她却能察觉林间万物。忽有飞鸟掠过，带起哗啦啦一阵树叶震颤，辛盛猛然睁开眼睛，兴奋地大声道：“嬅老师！我悟了！”

“怎么啦。”

“从此我不会再打劫黄眼儿了。强者掠夺弱者是罪恶的人道，劫富济贫才是顺应天道。你讲这么多，无非就是一个劫富济贫的道理，我完全悟了！”

“我没有……”

“从明天开始，我要打劫在佛多霍做生意的黑眼儿。他们是富，我是穷，我劫他们正是替天行道。向穷人掠夺能量的富人们啊，你们的报应就是我，乖乖束手就擒，把能量还给穷人吧！”

“你……”

嬅姬语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而辛盛已再次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