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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木桶

他从白天跑到黑夜,又从黑夜跑到白天,一路跑了很久,没人看见他。不知不觉,他跑到了狍信与鹿觉的边界。来喜儿想,既然我已经决定带上母亲去东边的虎利部谋生,恐怕再也没机会回西佛多霍,就趁现在与鹿觉的朋友告个别吧。

正如狍信塔娜和鹿觉宁涅里在联合抗战中结下的情谊,狍信来喜儿也在战争中结识了鹿觉的朋友。来喜儿是农民出身,被抓去当兵时还是个拿不稳刀的少年。友人鹿觉乌鲁衮则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出身,年龄比来喜儿略长几岁。

与沉默寡言的来喜儿不同,乌鲁衮性格开朗又爱笑。乌鲁衮气派十足,杀人干净利索,来喜儿又尊敬她又怕她,平日就规规矩矩叫她大姐。

乌鲁衮是鹿觉部的大家出身,和混饭吃的来喜儿截然不同。战争结束后,她一路摸打滚爬,军职越来越高,如今部落军队大半都归她统领(虽然鹿觉军队弱到形同虚设,但再怎么说也是军队)。鹿狍两部常年交好,鹿觉士兵见来喜儿穿着狍信士兵的装束,便友好地向他招呼:“兄弟,来干啥的?”

“兄弟,我找乌鲁衮大姐。”

“大姐不在这边啊,你过些日子再来吧。”

“我可以等。”

鹿觉士兵上下打量他,开玩笑着问:“你和大姐什么关系?”

来喜儿素来话少,不善交谈。他面无表情,不作应答,只自说自话:“我来向她告别。之后不会再来了。”

鹿觉向来军纪松散。士兵见来喜儿与乌鲁衮关系匪浅,便把他当做客人招待,留下来等了三日。

三日后,收到消息的乌鲁衮风尘仆仆赶回来。她还没进营帐,就大声吵嚷起来,响声回荡在空旷的驻地:“来喜儿!你小子八百年不通个信儿,怎么突然想起来孝敬我了?从实招来,是不是在狍信混不下去,跑来投靠大姐了!”

她还是老样子。来喜儿无奈地苦笑两声,便起身去迎她。二人相见,乌鲁衮高兴地把来喜儿抱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用力拍拍他的肩:“又长高了,都快赶上我了。”

来喜儿被她转得有些头脑发晕,噙着笑容去望乌鲁衮的脸。那张面孔年轻,却饱经风霜,远比同龄女性更加成熟。他心中五味杂陈,刚一开口道:“大姐……”后面的话便忍不住化为呜咽,憋回嘴里。

“哭,挺大一小伙子哭什么哭?给我憋回去!”乌鲁衮照他脑袋重重拍了一巴掌,转而用更大的力气揽住他的肩:“佛多霍的男人,遇到困难时要勇敢面对。说说,出啥事儿了?”

来喜儿便将虎利部的来袭与自己的逃避,悉数讲给乌鲁衮听。乌鲁衮是他最信任的生死之交,因此他能把难以启齿的秘密全部透露给她。来喜儿缓缓讲完一切,又小声道:“我不适合当兵,也不想再当兵了。我想去虎利部的工厂干活,又能挣钱,又能养活我娘,生活安安稳稳的。等我搬去虎利定居,没日没夜干起活来,以后就很难和你见面了。我想和你告个别。如果你有机会去虎利执行任务,还请顺路来看望我,我会把家里的好东西全都拿出来招待你。”

来喜儿说完,静静等着嘲笑懦夫的轻蔑落在自己身上。他没有等到,却看见乌鲁衮的目光中流露出许多惊喜。她喜不自胜,追问连连:“你再说一遍?全都死了?”

“是。只有作为逃兵的我活着。”

“只有你一个人活着?你确定?”

“嗯。”

“没有任何人看到你对吧?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是逃兵?”

来喜儿怔了怔,他不知乌鲁衮为何突然狂喜。乌鲁衮英勇强大,即使与鹰青部的多龙相比也毫不逊色。她理应看不起躲在木桶里的自己才是,此刻又为何露出笑容呢?

他转动疲惫困乏的头脑,跟随乌鲁衮的指引思考着:没有人能证明我是逃兵,除了那个背着火枪的黑眼女人。但宗主国的人应该不会记住我这种小人,因此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我是逃兵。

于是他轻轻点头:“嗯。”

乌鲁衮的笑容越发敛不住地张扬:“好极了,好极了!来喜儿,你真是我的贵人。听我说,记住:你不是逃兵,你是血战到底的英雄,明白吗?”

来喜儿微微张了张嘴,不解其意。

“你是血战到底的英雄,你不是逃兵!在虎利顺那个婊子娘们儿的火枪下,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撑到最后!你为了保卫塔娜,保卫狍信,保卫人民,与率先挑起内战的虎利部英勇斗争!”乌鲁衮慷慨激昂地张开手臂,越说越兴奋,语速也越来越快:“狍信来喜儿,十年前在锦国的火枪下活下来,如今又在虎利的火枪下活下来。横观整个狍信,不,横观整个西佛多霍,除你以外再无二人!你的故事应当记录在佛多霍历史上,为后世流传!”

在乌鲁衮杂乱无章却极富渲染力的喊叫声中,来喜儿的头脑越发冷却下来。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望着兴奋到颤抖的乌鲁衮,来喜儿却打心底发寒,仿佛有一根细细的钢丝落在脚下,通往不见彼岸的远方。她逼他去走。

他轻声拒绝道:“大姐,不行啊,我这种人。大姐,我不行的。”

“既然狍信王已死,新首领的选举也要开始了。来喜儿,我会派人将你的功绩传扬到狍信全域,人民会无比尊敬你,视你为黑暗的狍信中新生的光明。就像当年虎利部将诺温视为希望一样。”乌鲁衮毫不客气地打断来喜儿:“接下来,在子民的爱戴中参加选举吧!不要担心,没有人能取代你,届时我将带领军队在边境为你助威。我把我的一切全部押给你!”

“然后,然后啊。”

神采奕奕的光芒闪烁在乌鲁衮澄黄的眼瞳之中,其间充满了野望与算计。

“等咱这儿的老鹿觉王退位了,你可别忘记拉大姐一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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