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虎寨沿路往东再拐了几个弯,视野豁然开阔,道路右侧一方烟波浩渺的大泽出现在眼前,远处白鹭堡青灰色的墙体隐约可见,清新沁凉的水汽瞬间让夏蔓的疲惫涤荡一空。
这里原是杳无人烟的一片苍莽荒野,夏蔓给取了个白鹭泽的名字,沿泽而筑的坞堡便因此而得名。数年辛苦不辍的垦耕和经营,白鹭堡如今已是阳羡在册的聚居地了,官府在这儿还设了一个乡亭以作名义上的管辖,诸如缉盗、征收赋税和徭役等,亭长一职便由周庚担任。
这坞堡是个非常有特色的东西。汉末以降数百年战乱,朝代更迭频仍,坞堡最早是地方上民众用以自保的一种手段,而发展至今业已成了地方宗族或流民自治的组织,坞主都由在地方上极具威望之人出任,平日里耕作生息,遇战乱则率坞民聚堡而守。
如高唐有朝以来皇权不下县,出了县城,一切的行政管理皆由地方上的士族豪强做主,他们利用特权占据大量土地,很多自耕农也被逼托庇于豪强以逃避抽丁,有了人力和经济基础的士族豪强们修筑庄园自给自足,朝廷所辖的户口便越来越少,其统治根基也就始终不稳,高唐开国以来数次权臣之乱的根子就出在这里。
永光土断是孝武皇帝的一次豪赌,身为CEO的萧谟不仅以雷霆手段在全国范围内清理户口,还用荒地免赋两到三年的举措吸引隐户落籍,夏蔓建白鹭堡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便是这个缘故,结果就是皇帝赌赢了,朝廷在册的户口短短一年间便增加了十数万户,由此带来的好处可想而知。
被释放出的大量隐户有了土地和户籍,等于是朝廷从豪强手里生生挖走了摇钱树,将这一部分生产力归于国家所有。可土地兼并的趋势是阻挡不了的,无非是新一轮的利益争夺和再分配,然而如白鹭堡这样的外来户却在短时间内异军突起,在这阳羡境内强行挖走了一块版图,因此在夏蔓看来,引来觊觎也是意料中事。
阡陌纵横的田野一眼望不到头,地里不少农人正在劳作,庄稼户们是极容易满足的,十亩田几棵桑,便够一家四五口人一辈子的吃穿用度,男人再勤俭一点,婆娘再手巧一点,说不得也能攒下留给子孙的一笔财富。
夏蔓当时决意垦荒,在流民中以稚龄之姿而一呼百应,就是因为“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个诱惑,地即是他们的根。
十四岁的拾桃一路叽叽喳喳的指给夏蔓看道旁的风景,偶尔出现在路上觅食的几群鸡鸭也能引来她一阵子欢笑雀跃,撵得鸡鸭们扑腾着翅膀嘎嘎乱跳。
拾桃自幼长在辽东,除了战乱就是战乱,哪见过这样宁静祥和的乡间风景,况且以往都是采菱随伺在夏蔓身边,她上一回来白鹭堡的时候还是正大修水利的一片荒地呢。
“家主,”周卯俩兄弟一左一右牵着马缰、随行在夏蔓身后,周卯打趣道:“让这丫头安静点吧,堡里上上下下谁不认得您,这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啊。”
“无妨。”夏蔓唇角弯弯翘起,随手把拾桃给她编的花冕戴在头上,粉的紫的黄的,小小的野花用几根细荆条穿成一串,似有若无的花香使她的心境也好转了起来。
仰望霁日青空,天高云淡,黛色的山体托出远处堡寨的轮廓,她在裹挟着水汽的风里轻轻扬眉。
这里就是她和弟弟妹妹们安身立命之处,是她于乱世中一手筑起的桃源。
笑声引来正在劳作的农人们注目,很快便有人认出了夏蔓,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向她行礼,有离得近的三三两两走至垄边朝她叉手问好。
“宗主康健。”
“给宗主请安。”
夏蔓一一回应,笑着和他们打起招呼。
坞民们现在都以宗主来称呼她,这是缘于朝廷为了取得大大小小的坞堡们支持,特意设立了宗主督护制,在法理上认可坞主的统治地位,整个高唐十一个州一百余郡,坞堡绝计不下两三千个,或许也有女子当家的,可若论年龄,怕是找不出比她更年轻的宗主了。
不过真正她的嫡系仍是沿袭她在广陵以白身起家时的称谓,家主。用周卯的话说,家主这个听着亲切,心窝子里暖和。
汇聚于道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卷着裤腿、光脚板上还沾着泥,有的只穿件褂子、头上戴着草编的斗笠,脸上都带着或爽朗或羞怯的笑,那一次次叉手、一句句问候,无一不发自内心。
稍远些的田坎上,一身布衣草鞋的桓萸放下锄头,手搭凉篷往人群聚拢处眺望,他心中有些疑惑,便叫住一个正从身前匆匆经过的妇人,问道:
“张家婶子,敢问那女子就是咱们白鹭堡的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