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我,对于手上的条条人命从不觉得愧疚。我厌恶他们贪得无厌、为了钱财毫无下限的样子,我也讨厌人类的虚伪和自私,一点小钱就能让同伴挥刀相向,在我那些盗墓者同僚之间更是如此。所以,我也厌恶自己,以上种种是我漠视他们生命的理由,也是我掩盖自己与他们相同的本质的借口。他们死有余辜,我更是罪不可赦。
在对自己极度厌恶的情绪的驱使下,我颤抖着举起匕首,回转刀尖对着自己。我的理智仍在挣扎,但我知道这挣扎没有意义,既然已经被留在这里,“它”让我还的债,结局只能是死亡——“它”只是想先让我受尽折磨。看着刀尖,我的理智似乎也因为受不了这种痛苦而犹豫了。心脏的钝痛越来越剧烈,也许这一刀下去就能终结了这一切,不会后悔的,死了就没有愧疚和自责,就不会再痛苦了。
刀尖悬在身前,只需要一个念想,一点冲动就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就像我用枪口对着那些盗墓者,我只需简单做个决定是否扣动扳机。但现在的我意识涣散,我无心无力去权衡决定和后果,我找不回过去扣下扳机时的果断。
我不知道我何时对自己发出了动手的命令,匕首插进心脏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惊讶。我还没有分清这是我的决定还是“它”的指示,好在刀刃划开肉体的痛苦比精神折磨带来的痛苦更加剧烈清晰,胸口的钝痛被从外至内贯穿的刺痛掩盖,一瞬间,所有的痛苦连同纠缠着的情绪都被这刺痛凝滞了,然后慢慢变得模糊、逐渐消逝。我感到一丝轻松的喜悦,随后,所有的情绪、感觉、思维都消失了,视线再也分不清色彩,一切都在远离我,一切都再无所谓……
可是,是什么在动?我的……心跳?!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到眼前阵阵缺氧般的晕眩。我,死了?还是“它”又在玩弄我?我细细搜寻着我记忆中的画面试图找到线索,但经历了无数次陷入幻觉和心理崩溃,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觉;我也分不清哪些是我的真实情绪,哪些是“它”对我产生的影响,我现在的状态已经无法找到自我。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低下头,看到胸口插着的匕首。我握住它轻轻一拔,刀尖带着血迹抽了出来,但没有血涌出来,心脏也还在跳动。我看着带血的刀尖出神,居然笑出了声。“你还笑得出来?”我的理智调侃我,“你或许已经疯了”。
我把匕首丢在一边,靠着墙壁支撑着站了起来。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它”有没有在嘲笑我这无谓的挣扎反抗?那我也只能回敬“它”同样的嘲笑,嘲笑“它”以折磨我的精神为乐,真是糟糕的品味,无聊的趣味,比我还要可笑。
我想撑着墙壁移动,但是身体似乎不那么灵活了,力量也很难使出来。我不知道我在这墓里已经多久了,反复的倒地昏迷让我没有了时间观念,也失去了方向感。虽然我的身体感觉不到饥饿和困倦,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按照这个体感推算,我的身体快要到极限了。可是,鉴于刚才的情况,我无法确定如果身体到达极限能不能真的解脱,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尽量减少消耗,尽量躲开黑影为好。
能活多久都行,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走进了一个房间,隐约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刚才经过的房间传来。黑影又找上来了,间隔越来越短了。我发现这个房间里有个水池,里面的水黑漆漆的,灯光太微弱再加上水面的反射导致我看不出水有多深。但水池旁边紧靠着的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柜子。柜子顶上好像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藏下一个人。如果我躲到高处是否可以躲过它们?
不试怎么知道。我用尽全身力气攀上柜子,在顶上躺下来,关上灯屏住呼吸等着声音过来。声响在这间房间里转悠了一会,去了另一间房间,然后渐渐远去,看来这个方法可行。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敢多想任何东西。只要稍稍一触碰情感,混乱的情绪就会把我扯进黑影给我设下的陷阱,交给理智吧,再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我睁开眼准备开灯看看四周有没有可以让我再拖延时间的东西,却发现墙面好像正在散发着淡淡的白色荧光。在这本该没有一丝光亮的坟墓下面,我竟不开灯也可以看见正下方漆黑的水面,还有门那边,门外面似乎更亮?怎么回事?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能感觉到有东西在靠近这个房间,一种几乎称得上是剧烈的恐惧感正在从门外向我所处的房间里蔓延,恐惧感的源头在离我越来越近。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跳下柜顶从另一个门逃走,不管能逃去哪里都行,只要能远离这里。但是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我被某种力量压制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潜在的危险逼近。
“它”来时没有任何声响,或者说,“她”,一个轻盈的,优雅的身影,如果我没有看到“它”的脸,我会用美丽形容“她”。“她”穿着白色的类似绸和纱材质的长袍,几乎是飘了进来,静静站在房间中间,低着头,长发遮住脸,一动不动,像时间静止在了那一瞬间。我的视线被某种力量锁在“她”身上,我知道这样看下去,跟“她”对上视线只是早晚的事,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发现,我拼命抵抗那种力量但无济于事,理智说:“放弃吧,没用的,你只能任它摆布。”
“她”给我的感觉似曾相识,应该说我永远也忘不了这种感觉。就是“她”制定了十二个牺牲品的“结算”规则。多年来,我将无数盗墓贼送进了“她”的地盘,而“她”也默契地照单全收,并在“她”住所的门前堆积起累累尸骨。我曾与“她”面对面,只有一门之隔,也许是“她”在怜悯我当时被枪口指着被迫做了错事,所以才没有对我动手,给了我恩将仇报的机会。
我早该发现的,那两块晶莹的白玉石像,分明是婴儿的样子。
“她”确实慈悲善良,在考古队带走“她”的一个“孩子”之前,“她”从来没有伤过任何一个人,只是把那些人吓走。“她”也确实了解人类的本性,失去一个孩子后,“她”制定“结算”的规则放走一部分盗墓者,也许是想借他们之口将这里有玉石的消息传播出去,再利用这些传闻引诱那些知道玉石消息的贪婪的盗墓者进入,这样,“她”就有机会找到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的下落。
但我利用了“她”的规则和怜悯,当着“她”的面,夺走了“她”的两个“孩子”。
那两个追逐着我的黑影就是“她”的孩子吧。是两个善良的孩子。他们影响我的情绪让我捐款帮助穷人,从一开始他们就在试图撬动我麻木不仁的心。他们从玉石中脱离也许是想替母亲对我做出惩罚,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有下死手。他们一遍遍尝试,试图让我感觉到愧疚和自责,想把我引领回正道。可惜他们层层剖析,却没有在我的人格里看到半分善念,发现原来我根本无药可救。我在幻觉中感受到的厌恶和愤怒应该是他们看清一切后对我产生的情绪吧,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既然已经看清了,那么下手吧,还等什么呢?我欠下的债怎么可能这样就还清了。
“她”轻轻地跨上台阶,走进水池里面,白纱浸泡在黑水里面却没有沾上一丝污渍。“她”靠着水池内壁的台阶坐下,动作优雅、端庄。“她”缓缓仰起头,和我对上了视线。
我心脏猛地一抽,悲伤、愧疚、自责、恐惧、愤怒……所有情绪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理智却一片空白。
我不会后悔。后悔除了自我安慰外没什么用,而我不值得被安慰,哪怕是自我的安慰。我本就是如此糟糕的人,我不配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辩解什么。我欠下的债根本还不清,若你们想对我做任何事,我统统接受。
“它”对着我笑,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我自愿接受这个结局。
四肢逐渐脱力,只能任由身体坠落向“它”,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到自己的死状。
冰冷的池水和女鬼近在咫尺的哭嚎声同时把我淹没。
债还清了。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