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印象里的生母,是一个沉默、驯顺的平凡女子,她在生下他后,仍是无名无分,只以宫女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他不知道生母是否怨过自己,不曾让她母凭子贵,飞上枝头变凤凰,正如他自己怨怼生母没有给他助力,不曾让他过上好日子一般;在他的记忆里,生母只是沉默地照料他饮食起居,与他偶有对话,皆以“奴婢”自称。
他记得儿时有一日,已经忘了是为什么缘故,自己触怒了三哥弘时,两人相斗时,三阿哥扯坏了自己的荷包。当年三阿哥的母妃还得宠,因此最后结果,当然还是自己被罚。他记得自己被罚抄了佛经,很多很多字,都要写得端端正正,有一笔错都要从头开始重写,他熬不住,写着写着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待自己醒来,生母不在,他身上披着一件衣裳,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缝好的荷包,在缝线处用普通的绒线绣上了朵朵小花。
那个荷包早就遗失,而他的生母也早已故去,只有热河行宫附近郊野之处一座荒坟,埋葬了她的骸骨,成为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和隐痛。
如今看到这个燧囊,他心绪百转千回,到了嘴边只有颤抖的两个字:“好,好。”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朕想起朕的生母,从前给朕缝过一个荷包。皇后有心了。朕很喜欢这个礼物。”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在皇后眼中看到了悲悯。
这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些慌张,只能在心里找着理由镇定自己:皇后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被家里娇养、呵护着长大,不知世事险恶,又怎么能懂自己的许多辛酸苦楚?
自己如今已是皇帝,是天命所归。皇后是他的妻,他的臣。她从来都是仰视着、服从着自己,怎么会如神佛一般对自己露出悲悯之色?
他听皇后也深吸一口气后开口道:“其实,臣妾有一事,之前未禀告,这段时日想来,心中着实不安,今日深受皇恩,更觉惭愧,因此要像皇上请罪。”
是啊,是啊,她没有可怜自己,她只是想讨好自己。
皇帝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问道:“什么事情,怎么说得如此严重?”
然后他听到了皇后的回答:“朗大人作画时,那一日臣妾在如意馆等皇上,王钦来传皇上的旨意,把娴妃和您说的话给臣妾学了。臣妾申饬了他,但这段时日思来想去,王钦随意将皇上和娴妃私下说的话外传,这样的事情不该由臣妾处置,该交给皇上定夺才是。
臣妾当日思虑不周,未曾禀报,延宕了许多时日才说出此事,请皇上恕罪。”
皇上纷乱的心绪,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宽慰皇后:“那段时间皇后事忙,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这却称不上什么罪责。皇后把这件事告诉朕,朕很欣慰。好了,朕这就回养心殿了,夜里寒冷,皇后送朕到门口就好。”
回到养心殿,他命人给他换了便服,随意倚在榻上,翻着一本书,随意地问王钦:“朕题的匾额,给贵妃送去了吗?”
王钦殷勤道:“已经送到内务府,让他们尽快装裱。贵妃娘娘得了皇上恩赏,一定很高兴。”
皇帝突然道:“你对贵妃很殷勤嘛。”语气颇有冷意。
王钦听出皇上隐有怒意,唯唯诺诺道:“奴才对各宫主子娘娘,唯有殷勤侍奉。”
皇帝一抬眼:“各宫的主子娘娘,自然要勤谨侍奉。可是王钦,你要记住,你的头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朕。”
王钦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如此说,但看见皇上眼神冷厉,惊得跪下道:“奴才谨记皇上教诲。”
皇帝冷冷道:“朕看你诸事繁忙,未必记得。即日起,你就在朕身边专门侍候。后宫走动的事情,还是交给李玉吧。”
王钦不知道自己究竟中了哪里的暗箭才惹了皇上不快,也没工夫细想,当即俯首,明明是冬日里,他的背后却被冷汗濡湿,颤抖着说:“是,奴才遵旨。”
长春宫里,容音沐浴更衣毕,躺在床上,却并无睡意。
璎珞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坐在床边。
“娘娘,您今天是不是跟皇上说什么了?”
容音笑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目光深邃:“我后来一想,皇上虽然未必会为了你发落王钦,但他一定不能容忍贴身伺候的人透露他的私密事情。所以,我把郎世宁的那件事,告知了皇上。”
璎珞俯下身来,握住容音的手:“娘娘,谢谢您。”
容音伸手抚摸璎珞的鬓发:“傻瓜,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我怎么能让你独自面对这种危险的人呢。”
她用脑内语音说:“我想起前世,我有一次听到皇上说满洲旧俗,就给皇上亲手做了一个燧囊,皇上那时候很高兴。今天我就循着上一世的记忆,想着既然是同样身份,我和上一世一样做一个燧囊相赠,也许能让这个皇上也高兴,如此我也能更加顺利地进言。
只是没想到,皇上看到这个燧囊,倒是勾起了他对生母的记忆。
我忽然觉得,这个皇帝生母早逝,阿玛不看重,养母也不似上一世的太后那般慈爱,青梅竹马又是气运之子,虽然他荒唐昏懦,不似人君,倒是也有些可怜之处。”
璎珞努努嘴:“这里所有人都快要给这个荒腔走板的世界陪葬了,若说可怜,除了那个气运之子和那些我们还不能确定身份的非人之物,都是可怜人。”
容音道:“说得有理。是我一时多愁善感了。好吧,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准备那位白姑娘进长春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