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铎看到霜落带着几人从身边经过,陷入沉思。
裘曰修还在愣神,忽然听桂铎道:“叔度,请你和我去找一下此地的管事。”
酉时二刻,傅恒到了约定的酒楼,这酒楼就在柔淑长公主所开善堂正对面,与善堂一街之隔。
一楼早已坐满了各家公子的小厮仆役。他在小二的带领下上了二楼雅间。只见雅间中,鄂尔泰长子鄂容安、次子鄂实,刘统勋之子刘墉,张廷玉之子张若蔼都在。
他进门后,鄂实推开窗,邀他看看对面的风景。
他探出头去,这二楼的视角正好能俯瞰到善堂中。
只见善堂中人来人往,两名似乎是管家娘子的女子正在指挥众人。
傅恒见其中一女子,似乎有些眼熟 。
这时那女子抬起脸看向他这边,他这才明白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这女子正是自己进宫与姐姐相见时,那名在姐姐身旁的大宫女,璎珞。
这几日因容音有孕,璎珞都在加急教导霜落各项事务,以期自己回宫后霜落还可以帮着长公主撑起来。幸好义卖的事情已经渐渐完善,霜落也聪明好学,很快独当一面,不必自己亲力亲为。
今日浴佛节,更是诸事繁忙,要检查那些疯癫难民的居所,避免在这人多热闹的时节出什么岔子;又要盯着善堂外的义卖摊贩,还要清点新来的人,安排教授刺绣和扎风筝手艺。
正忙时,一小队兵卒来到善堂,还有一名文官随行。他自称是兵部主事,说今日浴佛节,周遭几座庙宇有道场,更有庙会,只怕太热闹,惊着善堂中疯癫的难民,若出了事既可能伤着来往百姓,也是坏了皇家体面,所以兵部让五城兵马司拨了一支小队前来守卫。
璎珞见那兵部主事对这兵卒一番勉励,又自掏腰包请众人吃乌米糕,暗想果然外面的世界和人就是正常一些。
那些兵卒到善堂后那些疯癫之人的住所站岗,璎珞刚喘口气,脑中突然传来元一的语音:“对面有人盯着善堂。”
璎珞一惊,抬眼看向对面。
对面是一间两层的酒楼,此时二楼的窗户打开,几个人正朝善堂院落看过来。
其中一人正是傅恒。
璎珞假作不知,接着忙活起来。
这时霜落拿来名册说已将新一批的难民登记完毕,只是犹豫半晌方道:“璎珞姑娘,我觉得,这一批人中有几个有点怪。”
璎珞问道:“怎么怪?”
霜落道:“有些人不像灾民,虽然穿着草鞋,但是脚上没有胼胝。”
璎珞知道她就是逃难而来,对灾民自然了解,当下警觉道:“你把那几个人指给我看,然后叫上管事去跟小队长和那位兵部主事大人说一声。还有,让管事告诉他们,长公主今夜要回宫参加浴佛节法会,让他们多拨人保护柔淑长公主。”
这时管事过来道:“璎珞姑娘,方才有两个人过来说,那些难民中可能有人假冒,其中有一人自称是新科进士,翰林院编修,您看这……”
璎珞心中一惊,立刻道:“你叫上那两个人,咱们一起去找兵部主事!”
酒楼雅间里,傅恒退回身子舒了口气,背后传来鄂容安的声音:“怎么,听闻皇后娘娘特许贴身的大宫女出宫襄助长公主,春和兄没被她认出来?”
鄂实道:“说来广庭真是太勤谨些,还当他有什么差事呢,原来就是这事啊。这虽说是皇家善堂,毕竟只挂着柔淑长公主的名号,拨一支小队这样的小事也亲自过问,讨好长公主又没什么好处。”
刘墉道:“广庭兄本就是个做事认真踏实的人,定非着意奉承。”
傅恒不想在无关话题上纠缠,道:“休如兄,您今日请这么多人来善堂对面吃饭,又让我看对面风景,到底是何玄机?”
鄂实道:“春和不要急嘛。咱们好久不见,该先叙叙旧才是啊。”
他嘴上说着,却伸出手,在手掌上写了一个“高”字。
傅恒心内快速盘算,高家?他回京后也听过些传闻,北族一事后,皇帝对高斌及其子侄、部下封官,对张廷玉、鄂尔泰这些同样出谋划策的人却没论功行赏,只是让北族新来的贡女认了鄂尔泰之侄为父,给了个表面光的待遇。如今高斌的风头已经盖过了张廷玉、鄂尔泰等老臣,看来这些人对高家也生了不满。
此次山东凌汛、北地春寒,皇上也派了高斌门人赈灾,可他听沉心说,回来的路上仍有遇到逃荒灾民。
灾民北上入京,目前有许多在长公主的善堂。
两相结合,他心中一惊,难道会有人借着善堂做文章?
是高家真的贪污赈济,想瞒下罪证?还是面前这些人和他们背后的势力另有谋算?
无论是哪种,富察氏都不是该奉陪到底的一方。
他立刻拱手道:“鄂侍卫,小弟的阿牟其重病,论理小弟不该在外宴饮,只是您是小弟曾经的同侪,如此盛情难却,这才过来相见。如今酒过三巡,请恕小弟要先回府陪伴阿牟其了。”
鄂实、刘墉等人挽留不住,鄂容安站起身,走到傅恒身边,小声道:“我听说这两日贵妃误伤了慎妃,皇后娘娘罚了贵妃,可皇上却做主,减轻了惩罚。”
用贵妃跋扈,势头压过姐姐刺激自己?傅恒心下好笑,休如兄啊休如兄,我在漠北待了这么长时间,你却还当我是吴下阿蒙吗。
他拱手道:“宫闱中事,岂是你我为人臣子能探听的?无论您的消息从何而来,今日我当没听见。也请休如兄不要再说,以免祸从口出。”
鄂容安道:“那愚兄就与春和说说前朝的事情。春和扪心自问,难道真的能忍贪墨赈灾,勾结盐商的高家?”
见傅恒沉默不语,鄂容安接着道:“所谓天子对某些人倚重,无非是朝中反对声浪大不过支持的力量。桂铎大人本是高斌得力部下,却因真心的谏言而被高恒针对,我这边打探到消息后已经散播出去,如今高氏门生故吏皆观望不前,正是咱们几家的大好机会。”
傅恒道:“休如兄,桂铎大人在高家说过什么,这些内情本该是粘杆处打听的,你在南书房行走,实在不应如此越界。小弟先失陪了,请诸位代小弟问候张中堂、鄂中堂和刘大人。犬子满月宴在即,请诸位到时候赏脸前去,让小弟有机会还了今日盛情。”
说完一转身走下楼,对在楼下与其他小厮护卫吃饭的德其布、海兰察道:“牵马,回府。”
德其布出门牵了马,傅恒正要上马,忽听得善堂中一阵骚动,又很快平静下来。善堂外挑选义卖品的人一惊,东西也不挑了,伸长脖子试图往善堂中看。
阿桂走了出来,道方才善堂后墙外街上有人燃放爆竹,火星子飘到善堂中引发了一处小火苗,已经扑灭,未酿成伤亡损失,但为防还有走水隐患,善堂今日将闭门检视,请诸位先行离开,接着便让人关闭了善堂大门。
傅恒不欲掺和,便要上马。忽然耳边传来一串尖锐嘶哑、不似人言的低语。
可傅恒还是捕捉到几句话。
“臣妾恳请太后,知会朝臣们,力陈恒媞长公主下嫁的益处,极力劝谏长公主远嫁……不仅如此,太后还要自己递风出去,让皇帝知道,太后已经知道下嫁长公主的益处……”
“想必皇后是为母情急,一时乱了方寸,才会不顾病势为和敬公主奋力一搏,这时候太后和皇后谁先定下心来往前走一步,自然就可以留住自己的女儿。”
“皇上为此事烦心已久,臣妾只想助皇上了了这桩心事,心事一了,朝局也安稳,臣妾也可以略略报答太后庇护之恩。”
“臣妾族中是无人,臣妾更无儿无女,不似娘娘似的福泽深厚,臣妾能从冷宫出来也实属不易,只想过简单随心的生活,不想似娘娘般被族中亲人逼迫,做着违心的事,含泪带笑,更不会和儿女生离死别。”
这低语声越发清晰,傅恒初时一阵惊诧,越听却是越发怒气上涌。
德其布见他动作忽然停滞半晌,试探着问道:“傅恒大人?咱们还走吗?”
傅恒的愤怒情绪被打断,不禁一愣:“你没听见?”
德其布也愣了,讷讷道:“听……什么?”
海兰察道:“我倒是听到了嘶嘶嘶的声音,好像蛇在吐信子。”
傅恒索性放开缰绳,下马道:“别走了。皇家的善堂,小事也是大事,你们俩随我一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