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扶苏发觉秦王政的步伐慢了下来。深知自家父王压根不可能是为了体贴他跟不上才缓下步伐,扶苏平复了一下呼吸,好奇地抬起头往前看去。
蕲年宫前的广场上,空旷无物,除了侍卫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一阵冷风吹过,明明已是入了夏,可扶苏却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几个片段从脑海中瞬间掠过,明明那时才两三岁的他应该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可来到这里时,如同噩梦般的画面一张接一张的闪现。
如果仔细低头看,在蕲年宫广场青砖的缝隙之间,都是被鲜血浸染过的褐色泥土。虽然都已经过了三年,但依然留有连雨水都没法冲刷掉的痕迹。
这里是雍城,秦国的陪都。秦人从西部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崛起,一步步到达关中肥沃之地之间,曾经经历了八次都城的迁徙。咸阳是秦国的终点,而以河流为城的雍城却是秦人最中意的水上秦都,作为都城长达三百多年的历史,埋葬过最多的秦国君主。
所以即使秦国为了更好的东进一统霸业而迁都咸阳,雍城在秦人心中依旧很重要。
赵太后也认同雍城很重要,她为了掩饰身孕,买通巫师占卜说雍城对她十分吉利,便迁往雍城旧宫居住,并在这里与嫪毐陆续生下了两个儿子。
扶苏年纪还小,但也知道最基本的人伦道德。他无从揣测当年父王知道赵太后生子一事后的心情,但也能猜得出来最初父王是想忍让的,毕竟嫪毐和赵太后的这两个孩子,是健康的生下来了。
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嫪毐有了两个儿子还不够,居然还自称“假父”,妄想刺杀父王,夺取王位,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为秦王!
扶苏猜到应该是最后这一个原因刺痛了父王,令他实在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底线一再被打破,但一旦触及到权力,却是父王不能碰触的逆鳞。当年父王的亲政大典,应该是故意选在雍城来举行的,就是为了用自己作饵,引诱嫪毐先出手,才好以叛乱之名彻底铲除对方,也断绝了与赵太后最后一丝的母子之情。
而那时,父王怕把他留在咸阳被有心人绑架利用,干脆把他也一起带到了雍城。
不成功,便成仁。
扶苏回忆着脑海中破碎的画面,耳畔回响着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在一晃神之间,向前迈着细碎步伐的他撞到了一具坚硬的身躯,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立刻扶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免于狼狈地摔倒在地。
“多谢父王。”扶苏定了定神,强自镇定地说道,只是微红的耳根泄露了他的窘迫不安。
“小心看路。”秦王政淡淡说道,并不认为是他突然间停下,才导致自家大儿子撞上了自己。
“诺。”感受到肩膀上的手掌离开,扶苏微微失望地垂下眼帘。他见父王移开了视线,便偷偷摸了摸肩膀,仿佛那里还留有父王残存的温度。
秦王政事务繁忙,扶苏其实很少见到他一面,所以无比珍惜与父王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再加之他下面还有好几个年龄相近的弟弟,从他懂事起,就强迫自己无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让父王满意。
扶苏回想着之前听来的情报,据说朝中有大臣上书,建议父王为国民做出表率,以孝治国,迎赵太后回咸阳。而带他一起来雍城,应该也是为了讨赵太后的欢心,顺利达成目的。
这些情报,都是现任中车府令赵高告诉他的。扶苏对那个不拘言笑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但却知道对方是父王看重信任之人。不过就算是中车府令,恐怕也没有看出来,父王其实对赵太后,有着既想接近又想忘却的矛盾心理。
扶苏闷不吭声,陪着自家父王站在蕲年宫前的广场上站了许久,直到他的脚都开始酸麻了,秦王政才重新向前迈开了步伐。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也没有太过于复杂。
对于秦王政的求见,赵太后避而不见,秦王政又怎么可能低三下四地说软话?直接命人撞开殿门闯了进去。
接下来的情况更是急转直下,两母子说了没几句话就吵了起来,赵太后更是在发现了扶苏之后,越发崩溃。
原因无他,若是嫪毐的那两个孩子还在世,差不多正好就是扶苏这么大岁数。
这种刺激之下,赵太后更是情绪崩溃,口不择言地说出各种令人难以接受的狠话,越发消磨了秦王政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母子之情。
最后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秦王政压根就没提要接赵太后回咸阳的话。
旁观了全程的扶苏目瞪口呆,木愣愣地跟着自家父王走出了蕲年宫。
而宫外,一直守候在宫门口的中车府令赵高,见到秦王政铩羽而归,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回咸阳!”秦王政怒气冲冲地吩咐道,甩袖上了车驾。
“诺。”赵高拱手应是。
扶苏在仆从的帮忙下,打算爬上了另一架马车,却在仰头的那一瞬间,正好看到了赵高低下头时的表情。
唇角那抹志在必得的微笑,令他不寒而栗。
这人……是知道父王带他来就一定会触怒赵太后,导致此行无功而返?
所以……这一切,都在这人的算计之中吗……
***
扶苏翻阅着藏书室的书简,看得津津有味。
他最近喜欢看的书是《吕氏春秋》,里面不光是枯燥的大道理,还有许多其他典籍上都看不到的知识。尽管有些字他还不认识,有些语句也看不懂,但他可以记下来,等夫子讲课的时候问明白。
咸阳宫的藏书室很大,仅供王室自用。秦王政因为政务繁忙,很少亲自来这里看,经常是有内侍来搬运书简。扶苏启蒙之后,闲暇时间倒是都泡在这里。他下面的弟弟们年纪更小,还没到能耐得下性子读书的时候。四公子将闾曾经装作对读书有兴趣,但一坐下就睡了过去,最后是顶着脸颊上全是书简印子走了出去,就再也没来过。
所以偌大的藏书室,平日里除了获得恩赐的大臣们偶尔可来此借阅书简外,就只有扶苏一人在这里读书。
不过,也可以说不止他一个人……
扶苏把手中的书简递给旁边伺候着的内侍,淡淡道:“看得眼睛都累了,顾存你接下去念吧。”
顾存是始皇亲自挑选出来送到扶苏身边的贴身内侍,自然也是念过书识过字的。他朝大公子投了一个不赞同的目光,但手中还是接过了书简,朗声念了起来。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於水……”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在离他们最近的书架旁,有一抹绛紫色的袍角显露了出来。
“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
顾存也才不到十岁,虽然能做到谨言慎行,但实际内心还是有些小孩儿心性,故意越读声音越小。书架后的那抹小小的身影,也越来越往外探。
“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这寥寥几句便把一个刻舟求剑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令人忍俊不禁之余,又不免沉思。而在顾存念到“以此故法为其国,与此同。时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为治,岂不难哉?”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已经坐在了扶苏的案几边,怯怯地扬起小脸,聚精会神地听着。
顾存见自家大公子欣慰地勾起笑容,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四五岁的孩童,虽然身份尊贵,长在宫闱之中,可却因为他有个叛逃在外的父亲,便在宫中如同隐形人般的存在。他甚至都没有名字,小时候侍女们随意地称呼他为婴,即使现在长大了也是如此。
顾存谨记身份,倒是不便提醒大公子,但想来比起那些心思叵测的弟弟们,婴确实没有利益纠纷,反而能让大公子体会到兄弟情谊。顾存把思绪收回,当他看到书简上接下来的文字时,不禁一怔,不自然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念了下去。
“有过於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人问其故,曰:‘此其父善游。’”
婴虽然不识字,但却听得懂,脸色瞬间刷白,连身体都微微颤抖。
“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
顾存念完最后两句,合上书简,看着婴呆愣的表情,知道为何大公子会挑出这一段来让他念。
这是……在安慰婴?安慰他即使有个叛国出逃的父亲,也并不代表着他的未来会和那成蟜一样?
藏书室里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顾存正想放下书简取些吃食来,却在眼角余光发现有个身影站在藏书室的门口,身上的玄黑色袍服和赤色云纹刺绣,令他扫了一眼,就忙不迭地跪了下去:“见……见过王上。”
“念的好。”秦王政不拘言笑地评价道。
顾存却汗如雨下,怎么偏生被秦王听见了?同样的文字,在不同人耳中听起来那就是有不同的解释啊!这……岂不是明着说大公子有可能没能力继承秦王之位吗?
“父王!”扶苏一时没想那么多,自从雍城回来后就没有见过父王的他异常欣喜,连忙起身拱手行礼。
在他身边的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也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还差点被自己的袍角绊倒,跌跌撞撞地学着扶苏行了个礼后,就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看样子像是想在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
“这是……”秦王政没办法不注意到婴,虽然他的儿子都已经多到他都记不住名字和面孔,但见到他是这样怯懦态度的,却是一个都没有过。
跟在他身后的赵高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这是婴,成蟜的儿子。”
赵高的声音如冰珠般寒冷,在他吐出“成蟜”这两个字时,婴的身子明显摇晃了一下,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秦王政的目光锐利了那么一瞬间,但也只是因为“成蟜”这两个字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当他看到婴如筛子般颤抖的小身板时,漠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扶苏虽然并不想这么早就离开,但他也知道让婴留在这里反而是不好的。父王现在是不计较,但不代表看着婴在面前晃来晃去还不计较。他索性大大方方地跟父王道别,之后半拖半拽地拉着婴离开了藏书室。
看来以后,婴定然不会再来藏书室了。他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让这个警觉心超强的小娃子卸下心防靠近他呢……
赵高目送着两个小孩子拉拉扯扯地离去,并没有多说什么。呵,这样的感情其实无比的脆弱,等扶苏察觉出来与婴来往,会令父王厌恶后,就会疏远婴了。而婴,恐怕会更受打击。没有什么要比给了人一点希望后,又让人彻底绝望更痛苦的了。
赵高没有吩咐内侍进来,而是亲自伸手收拾案几上的书简。
只是当他看到书简上的文字时,不禁挑了挑眉。
这……大公子真的不是知道了什么吗?怎么这么巧?正好就在看《吕氏春秋》?
“怎么?你没听见刚才念的那几句吗?正是《吕氏春秋》里的《察今》篇。”秦王政盘膝坐下,不以为意地拿起案几上的书简翻阅着。
“王上好记忆,臣并未通读《吕氏春秋》全文。”赵高谨慎地回答道。吕不韦当年在嫪毐叛乱时,便被牵连罢相,迁居河南封地。而在这几年之中,其余六国的宾客在吕不韦府邸络绎不绝地拜访,秦王政已经忍耐多时。再加之前不久在雍城受了赵太后的闲气,秦王政便修书一封,呵斥吕不韦不安分。谁知吕不韦竟喝了鸩酒一死了之,朝中几位大臣因为此事,连番上书谴责,秦王政正是心情不好来藏书室散心,没想到扶苏正好在看吕不韦编撰的《吕氏春秋》。
“吕卿这书,最后是不是也没人拿到那一千金啊?”秦王政语气轻松地问道。
本是一套极好的杂学典籍,结果最后却让人一提起此书,就想起那一字千金的典故,让人忽略了典籍本身的优秀,也是过犹不及了。
赵高一边在心中评判着着,一边回答道:“回王上,确实没有人拿到,挂在城门的那枚鎏金书削吾记得……就在这间藏书室里放着。”他说罢,走到旁边的几个书架张望了一下,抽出来一个锦盒,翻开看了看,“果然,至今还没有开过刃。”
“这枚书削你就拿走用吧,放着也是浪费。”秦王政随意地说道。
“谢王上恩典。”赵高也不客气,锦盒也不要了,直接拿起这鎏金削端详。他同时也留意到,秦王政的目光划过了案几上的某处,而这已经是进了藏书室之后的第三次了。
而秦王政反复目光流连的,是扶苏剩在漆盘里的几块点心。
赵高的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是的,阿正还是如少时一样,喜欢吃甜食。只不过据说是入了秦王宫后,曾经因为吃了一块点心,差点被毒死,之后就生生把这个嗜好戒掉了。就连现今掌权了,也没有改变。
王,是不需要弱点的。
正如同爱笑的阿正,现在再也很少笑了。
赵高拿着鎏金削,忽然有感而发道:“如果这过去,都可以用这书削消除,就好了。可惜历史已经既成事实,无法修改。”
秦王政微微弯了弯唇,挑眉道:“谁说历史不能修改?也许在千年之后,孤就是个暴君,汝是个奸臣,而吕不韦就是个奸商。”
赵高无言以对,实在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秦王政也只是随口一说,他翻了翻案几上自家大儿子留下来的笔记,摇了摇头。
“赵卿,汝书法大善,从明日起,便去教扶苏习字吧。”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