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得好宽呐!又不是送给你的。”
两个人你来我往开始斗起嘴来,内容颇为逗趣,旁人听着,大笑不止。
饭后,二妈对璟家父子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光是吃晚饭怎么够呢,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想住多久都行。”
他们留了下来。
两位老友一道饮茶一面叙旧,气氛温馨圆融。片音在一旁主动帮忙沏起茶来,一股清冽茶韵滑入口腔,她感觉内里有什么在往回冒,柔和,似梦,没有形状,但想象自己几乎能够伸手抚摸到它。
“去房间里拆你的礼物吧,阿音。”没坐多久,璟叔叔便催促道。大概是出于对晚辈的疼爱,他眼里始终显露出大海般波光粼粼的景色。
“别陪着我这个老家伙啦。”
片音轻轻应着,起了身。
她还在台阶上时,爸爸把脸转向璟叔叔,说了些什么。璟叔叔用力点点头,“我明白的,明白啦。”
爸爸也跟着附和,“嗯,明白了,明白了。”
礼物是一种人类用来徜徉内心爱意的具体化表现形式,物品可以从内心最外层皮肤剥离出来,它们会哭、会笑,会打闹,代替送出礼物的人给予抚摩和拥抱;它们整整齐齐地充塞在房间里,像无数孩子在空间里跑动。
现在,它们可以同时是彼此,同时是很多东西:各类名家亲签的限定版藏书,精良考究的衣裙套装,华美的珠宝。它们一一躲藏在装饰精巧的礼盒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被爱。
现在,睁开眼睛准备重新观看这个世界的新孩子正被她捧在手里,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宽度恰好是一张能够将其覆盖的床。
一枚品相罕见的梦幻三叶虫化石。
片音一时无法将目光移开,细细打量起这位新朋友。整块化石呈米白色,腹部各节以覆瓦片状关联,显示几亿年前在海底漫游时的灵巧。躯体两侧生着许多细小的附肢,比附肢凸出且更纤长的胡须让整只三叶虫给人一种对视活物的感受,肋节、腹面的几丁质,甚至是外侧的每一根边缘刺,所有部位几乎都完好无损地被保留了下来。
她一时看入了谜。
“我和爸爸看到它的时候,都认为你会喜欢。”璟兆然出现在房间里,让人觉得有一点突然。
“我非常喜欢。”片音说着,视线仍没有移动。环绕在两人之间的寂静维持了好一阵,像失去声带的甲虫。
“它太美了。”
“是的。”他朝她走了过来,一时间靠得好近。
真的好近、好近。
“太美了。”
他的目光和声音都更沉了,变得黑暗如夜。仿佛只一瞬间,他们的脸几乎要碰在一起,她低垂的眼睑甚至能感受到他湿热的呼吸,他以山崖崩塌之势朝她压了过来。
片音把脸侧开了。
那个吻落在发间,她感到喉咙内的空气阵阵发紧。
“哥…哥哥!”
没人回应,好安静。
她有一种被安静逼视的感觉。
“关门,去关门。”她推开他。
“我们得谈谈。”
他终于起身,折返后几乎以一种半跪的姿态低伏在她面前,整个人坍塌下去。
“对不起。”他好像失去了依托。
“我吓到你了吗?”
“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璟叔叔。”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任何力量都能将其粉碎。
“你是我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哥。你知道的,你知道…”
“我们那时候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向我保证过的,不是吗?”
“对不起…”
一阵虚浮覆上眼眶,尚未脱落的回忆步伐踌躇,如影随形。
她想起他刚才望向自己的眼神,和几年前那次如出一辙。那眼神再度来访,像一只匍匐于时间之林的野兽。
“你还会是我的哥哥吗?”她问。
“哥哥会伤害妹妹吗?”
“我也许会做任何事情,但唯独不想要伤害你。”
“我发誓。”
“只要你拒绝,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对你做那种事。”他紧张地哀求,“你根本不明白,你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沉默,良久。
璟兆然感觉自己整个人在收缩,紧绷的脸部肌肉在黯淡的光线下开始渗透出灰色,这让他看起来很脆弱,而脆弱原本生来就与他无缘。
仍是沉默,沉默将一切用力卷住,像束一捆柴。
他等待着,也许,两人都在等待。
“我们和好吧。”她终于开口。
他的血液重又在皮肤下流动,褪掉的色泽正慢慢试图回涌,他想做些什么,但他害怕,害怕出错。
“其实你也不明白,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主动过来抱住他。
“我们和好吧,哥。”
他用力回抱着她。
直线,璟兆然身上有很多直线,颈部、肩背、鼻子、手腕,所有的一切,以及他那身高一米九一、近在咫尺的挺拔身形。
但下楼梯时,他浑身的直线好像弯曲了,它们塌下去,犹如干涸缺水的蜉蝣生物,尚不知该如何复原。
“别担心,我会好的。”
他喃喃说着,好像笃定这是一件可以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