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同伴正伏在山水屏风外,素来桀骜的头颅深深低了下去,身体不住地颤抖。那轻微的声响,正是他额头上层层滴落的汗水,溅在了地上。
而屏风后,只有一个倚着窗的白衣青年,很高,也很清瘦。他微微阖着眼,摩挲着怀中的剑,并没有看他们,仿佛于他而言,这些喧闹都很远。
“成殷,你为什么要跪他?”
那魔族大怒,他们魔族自有骨气,绝不会对凡人卑躬屈膝,而在这青年身上,他分明察觉不到一丝灵力波动。
长鞭一甩,势如破竹地刺向青年的眼睛,却在半空中又倏地一折,诡异地卷向他怀里被衣袖挡的严严实实的剑。
青年垂睫,声音很轻,“看来你并不想活。”
破空之声刚出,也未见那青年动手,长鞭猛地回折,狠狠抽在那魔族的身上。
魔族男子被自己的武器抽的颤抖不止,但空气中诡异地在他伤口上覆了一层银霜,剧烈疼痛之余,更令他身上散发不出半点血腥味。
适时一股无形的威压在屋中缓缓荡开,他膝盖一软,也跟着成殷跪下来。
他们脑子嗡嗡地,他们在魔界也算介于一二流之间的高手,在人间可谓是碾压之势,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修为如此高深的修行者。
骨气什么的已被抛之九霄云外,此刻唯有跪服的份。
“我们……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打扰了仙君的雅兴,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完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青年撑着额头,垂落的袖依旧严严实实地遮着剑,苍白俊美的脸上略有倦意,淡淡道:“没有指令,魔族一律不许离开魔界,你们是如何来到的人间?”
“是……是从永川渡过的。”
魔族男人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开口,仿佛只要这个青年问,他就必须回答,这是灵魂深处自发的臣服。
青年微微皱下眉。
沉黛插嘴道:“你在说什么废话?谁不知道要过永川!”
那魔族擦了把冷汗,连忙补充道:“十二族私自豢养了一些婆罗鸟,专供魔族偷渡。”
“长戎为何置之不理?”
“倒也不是不管,但自从在那场大战后,大家都传言魔尊已经被天君所杀,长戎魔君失去靠山难以服众,有些事就鞭长莫及了……”
越说声音越小,还没说完,已被一脚踹倒。
沉黛大声道:“你才死了呢!扶昀是个什么东西?当时你们尊上是自己不想活了,但才不是被杀呢!”
那魔族连连应是,他们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尊上怎么就不想活了。
“尊……公子,怎么处理?”
他指尖擦过剑,动作轻柔极了,“偷渡是重罪。”
他嗓音平静,但熟悉的人都能听出来,这已然是动了杀意。两枚淡若青烟的冰刃落在两个魔族的咽喉上,寒光流溢。
恰在此时,月光拂在怀中。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改变了主意,“出去,回魔界自己领罚。”
那骇人的威压骤然减轻,那魔族满身冷汗地与同伴连滚带爬地出去,未出两步,膝盖被人狠狠踹一脚,一骨碌从台阶上滚下去。
沉黛哼了一声,“算你们命大,今儿你祖宗我不杀生,否则就凭你们觊觎那把剑的罪名,我就能将你们碎尸万段!赶紧滚回魔界去!”
说罢,沉黛拍拍手便往客房里走,却碰了一鼻子灰。
她哀嚎着伸出爪子,“尊上我错了,我不该把这些人引过来打扰池池姐的清净……你就再原谅我一回吧……”
挠了半天,结界纹丝不动。
沉黛叹口气,熟练地化作原形,一甩尾巴跃上屋脊,打算委委屈屈地将就一晚上。
等看挂上枝头的满月时,沉黛恍然——
又是十五。每月这时候,月光照拂,渊何便会给出一点微弱的反应,许是一点浅淡的光华,许是轻微的剑鸣。
这个时候,魔尊总是不希望有人打扰的。
可她又隐隐有些不安,今夜魔族的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但也足以证明,魔界如今并不完全离开他。
魔尊重新坐回窗边。柔软的榻,冷硬的剑。
他轻轻抚着这把斩天断道的神剑,期待它能给自己一点反应,但今夜却毫无波澜。
他抵着剑,轻轻蹙眉。她当时随渊何一同沉寂后,陆临提出要去人间,以她曾经散布的生机温养渊何时,他其实并不相信陆临的言辞。
但在他血泪滴落渊何剑时,他的确感受到了渊何回馈给他的一丝极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气息波动。
而后渊何剑就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他一直在人间徘徊,那缕气息却很少再回应他,仿佛她真的是困极了。他低下头,紧紧贴着森冷的剑刃,再一次以神识探入剑身,依然是一片令人失望的无垠星海。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讨厌过一片星空。
这些年,他去过青阳宗,去过江南也看过鸣山。天南地北,三千景色,他带着她最喜欢的那只小妖怪,走了一年又一年,可没有她,一切都那样枯燥乏味。
他闭了闭眼,不死心地用神识试探过渊何里的每一寸空间。她一定藏在哪里,可无边无际的星海,他怎么也找不到尽头。
这样的过程一日便要重演几十次,过度消耗的灵力让他始终处于一种虚弱的状态。纵使如此,他也绝不肯放弃一点希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魔尊终于收回神识。
剑泓如水,似有双眼睛颤抖着浓密的睫毛,吃力地张开。
带着久睡的茫然和散漫,隔着星海,静静落在他面庞上。
他猝然睁开眼,那颗已经死寂的心在此刻剧烈跳动起来。
窗外,满树木芙蓉盛满泠泠清露,随风而舞。一寸霜白,无声伏在案上,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夜色如此寂寥。
渊何忽然变得很重,沉甸甸地压在腿和手臂上。
他听见恍若呓语一般的声音响起来,被风吹的断断续续:“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活?”
他怔怔抱着她,仿佛自己还在抱着一把剑,想抱紧,却又不敢太紧,怕捏碎了梦境,想松开,却又无法放手。
良久良久,他才低眸。
青色的纱裙沾染清晰的霜月,盛放在他怀中。
如人间最明灿的一抹春意。
也如人间最美妙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