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倘若有心人翻阅这一年的年表,我们相信他会感叹:多么纷乱的一年呐!在巴尔喀什湖以东,清帝国令人惊异地重申了他们在中亚的主权;在高加索地区,俄国皇帝、英国大臣和日耳曼的官员们拆解着奥斯曼苏丹的北部疆土;在兴都库什山脉两侧,阿富汗的回教徒们正准备再一次反抗维多利亚女王的权柄;从新英格兰到落基山脉的广袤土地上,美国人正致力于用新城市的天际线来装裱国家分裂的伤痕;安第斯山脉北麓,南美沿海诸国之间的战火即将点燃——蒸汽的轰鸣从世界各地的交通线上传来,电流的光弧在无数工作台的金属尖端上闪烁,世界正在人类飞速前进的时代脚步下不断震荡着,而过往那光荣岁月的余晖,正在一点点向历史天空的尽头低垂。
可在当时,这一切似乎都和施拉夫泽尔街上的人民无关,在这里,生活是很难被远方的消息动摇到的。九月的阳光清凉和煦地洒在圆石路面,车马和行人在和谐的气氛当中有序穿行,橱窗里的商品像往常一样闪闪发亮,新鲜艳丽的水果和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激发着每一个人对生活的欲望,在这条滨海城市的干道上,所有居民都在享受着美好的秋日时光。
然而,也就是在这么一个平凡的秋日,一封奇异的信件却不甚和谐地夹杂在纷飞的落叶当中,被投递到了银行家威兹·诺埃德的门前:
“致威兹·诺埃德先生:
W 116.18,S 39.73,8000万英镑。
T·H
9月13日”
“路易丝太太,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银行家面如菜色地坐在餐桌旁,他皱着眉头,紧盯着言辞简短的信纸;这个年轻人刚刚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商务出行,从阿姆斯特丹的证券交易所带回了满肚子的牢骚,同时还承受着短途晕船造成的深切苦痛。
坦率来讲,诺埃德先生并不是一个优秀的金融工作者,虽然他名下拥有施拉夫泽尔街上最大的银行、本市最庞大的金融资产和各地数家大规模产业的股份,但是自从他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份代代相传的财富以来,他的账单常年有亏无盈。实际上,倘若只是安分领取固定的分红和年金,诺埃德先生完全可以避免历年来众多不必要的损失,可他却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总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判断和行动来丰富家族的传承。显然,目前为止,他并不成功。
“路易丝太太,您听见了吗?”诺埃德先生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摇摇晃晃的老妇人带着和蔼而又略有些埋怨的神情从客厅走进书房,她脸上的灰和手里掸子上的一样多。路易丝太太已经忠实地服务于诺埃德家族超过五十年,这个忠诚善良的老妇人带有着一般仆役所不常有的自尊,足够老的资历也令她能够在主人面前获得相当的尊重,这一切使得她自如地掌握着这所房屋的日常安排,简直就像是这个家庭真正的女主人;还不满四十岁的威兹是她的第三代服务对象,同时也是最不省心的一代。老太太并没有看向他,而是一边低头揪着手里的掸子头,一边故意怪声怪气地说:
“我想是上个礼拜送来的,从信封上的地址看,应该是哈维局长,所以我放在了您待处理信件的第一封,也许他又有什么投资建议给您呢——虽然以往的也都不怎么灵光。”
“这么说可不公平,我的老太太!哈维先生是我可靠的朋友,您也见过他很多面了,虽然他以往的投资提议对我而言并不总是有效,但是他的诚意和智慧是完全值得相信的。”
“是吗?诺埃德先生,”路易斯太太瞪大了眼睛,“那让我们来想一想吧,1875年春天,是谁告诉您意大利酒庄的玫瑰蜜葡萄值得投资,结果您购买的几千棵葡萄藤全被虫子啃了个精光?1873年,是谁推荐您重视美国的杰·库克公司,结果这家企业的债务账单一下子铺满了大西洋?1870年的时候,又是谁说马上会有一个大的军火项目,结果您硬要长他人志气,把钱和枪都投给了没用的法国政府?”
“但不管怎么讲,1870年的军火生意确实还是有的……”
“嗯,确实还是有的,因为当年路易·拿破仑皇帝就成了俾斯麦的阶下囚,您投资和贷款的军火全都成为送给老皇帝的礼炮了!年轻人,您可就继续听他的话吧,咱们就等着看看,这封信又要让您赔掉多少钱!”
“路易丝太太!”银行家尴尬的面容就像爬满了苔藓的石砖,“好吧,哈维局长有些时候是会出一些馊主意,但是我想我还是有些判断力的,并不会完全受他的误导。以前的事情我不再评价,但是像这次——就凭这一条语焉不详的便签,无论他有什么话,我也绝对不可能轻信。请您中午就把邀请他的回执寄出去,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
“但愿吧,诺埃德先生,但愿吧。”
老太太显然不愿意相信年轻人的判断力,摇摇头走上前,拿走了潦草写就的回执,还着重凑过脑袋、瞪着眼睛,冲银行家一字一顿地念道:
“威兹,小家伙,保护好您的钱袋子!”
“我会的,您瞧着吧!”
银行家将眼镜摘下来丢到一边,在不满、好奇和还未完全克服的不适中结束了自己的午饭,转身便投入到他从荷兰带回来的一堆财务表里去了。
下午三点钟,一阵敲门声令诺埃德先生从纸堆里抬起了头,接着,路易丝太太便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将一个宽大健硕的身影引进了客厅,那是索克斯港口能干的港务局长,闲不住的旅行家,泰迪·哈维先生。他手上提着一只小匣子,面带微笑走进书房,像往常一样自如地坐在了西侧的靠椅上,仿佛这是他自己带来的家具。
“您收到我的信了,也许我应当提前恭喜您,我的朋友!”
“我不明白您有什么可恭喜的,事实上,如果您这次再要劝我为什么事情花费钱财,我可要三思而后行了。”银行家窝着一肚子邪火,生硬地回答。
哈维局长微笑着看向他的伙伴。
“这是怎么了?诺埃德先生,我们以往的合作可是十分愉快的——我可从来没有坑害过您哪怕一分钱吧?”
“这话讲得也许不算公平。难道您不是曾给过我许多错误的意见吗?1875年的意大利葡萄园、1873年的杰·库克公司……”诺埃德先生头一次觉得路易丝太太的牢骚如此具有参考价值。
港务局长笑着听他例举完,随后回应道:
“您瞧,我的朋友,1875年,我向您推荐的是囤积玫瑰蜜葡萄、贩给酿酒厂,而不是自己开办葡萄种植园,因为我们的赚头正是要来自近年酿酒葡萄减产稀缺的高价;1873年,我向您推荐的投资对象是原本与杰·库克公司对接的日耳曼企业,而不是这个大祸临头的公司本身,因为正是由于德国人和奥地利人将投资留在了本国,才使得美国的经理遇到了债务困难;至于1870年——哎呀,投资与倒卖军火这种事情,怎么能只倾向于单独一方势力呢!”哈维局长简直要笑出声,“或许您应当好好想想,先前的种种不幸并不来自于我,而恰恰是因为您凭据自己的错误判断,偏离了我为您指定的路线!”
“啊,先生,您小瞧了我了!难道我没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吗?先前的事情您也不是完全正确——也许正确的时候多——可您也不是总是正确的,实际上,您最近提到过的阿富汗问题,事实就已经证明您完全错了!”
“您是说我推荐您抛售在阿富汗的英国公司股票的建议吗?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错误。”
“错误就出在抛售上,先生!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晰了,异教徒的王室并不能有效地控制局面,英国人在当地的实力正一日比一日壮大;虽然我对各种民族和帝国之类的主张并不感兴趣,但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会看出谁才是更值得投资的赢家;我不但没有抛售,而且着重增加了对几家皇室名下企业的投资——您瞧,我是有自己的判断和打算的。”
银行家神情坚定而难掩骄傲地说,似乎在讲什么石破天惊的决定,希望能让哈维局长意外。港务局长听完确实睁大了眼睛,却并没有什么更大的反应,而是以更加明显的笑容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