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不多时又回到了那罗延窟附近。“玄安来找过我。”田道人开口。
“出发前我卜过一卦,是官鬼爻。”岚玄清并未正面回应。“本来会遇上邪祟的,是我吧?”
“所以我说你那位朋友处理得不错。”田道人也便顺水推舟。“他身上还有些不属于自己的因果,大概也都是这样背上的。这于他本人而言,虽无寿数之虞,却难免有其他影响。”
“我们刚认识不久,我没多了解他。只是觉得他活得挺别扭。”岚玄清道。
“罢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之后的路究竟要如何走,还只能靠他自己规划。”田道人没再多说什么,转了话题:“这么久了,还恨你哥和爹吗?”
“死都死了,恨也无用。”岚玄清答。
“玉山啊,也算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也不知何时起了这歪心思。到如今境地也是罪有应得。机关算尽,终究空害了玄安与你......何苦来。”田道长叹了口气。
“岚家帮的人多,害的人也多。落得如今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岚玄清面沉似水。
“也怪我。你爷爷申溪跟我说过,你爹玉山这人心思重,总爱瞒着他搞些小动作。但我终归是道门中人。就算看破,也不好点破。”田道长的目光停留在洞口。
“道爷不必自责。这事与您无关。”岚玄清宽慰一句。“您单独找我,是我哥的嘱托吧?”
“嗯。玄安这孩子,随了你爹的木讷。说他没法面对你,但心里憋着一肚子话,只得托我告诉你全貌。”说罢,田道人先一步踏入那罗延窟,朝下面的岚玄清伸手:“来。知道这为什么叫那罗延窟吗?”
岚玄清迈上台阶,摇了摇头。
“梵文里,那罗延是坚硬的意思。这座坚实的花岗岩洞窟,本没有顶上那处缺口。是那罗延佛成佛那天,冲破了洞口,飞向天穹。”田道人仰头,透过缺口仰望头顶的明月:“夜深人静时候,我常想,若没有这‘不完美’的缺口,想必到了夜晚,这里终归只会剩下一片混沌......那罗延佛的离开,成就了洞的现在。洞无法恨他,也无法爱他。”
“天垂国里第一位名僧法显,也是深秋时分到了这不其山。那时候,整座山上的莲花都开了。太守大惊,有此异象,必是有高人来访。待众人齐聚,就见五彩辉光掩映着那乘船的大师破浪而来。”田道人讲着,手抚过粗糙的石壁,转头看向岚玄清:“孩子,你可曾见过盛开在深秋的白莲?”
话音未落,自缺口投下的月光陡然变得耀眼。岚玄清本能地遮住双眼。待适应了强光,缓缓移开手时,目之所及竟是一片荷塘。刺目的日光与聒噪的蝉鸣将本自深秋洞中的寒意一扫而空。岚玄清环顾四周,寻找着田道长的身影。倏忽间,他看到不远处湖中的亭子里有两个人。
“父亲,我与弟弟就无法一同活下去吗?”
“玄清如此不成器,不如死了还有用些。”
“我知道父亲心里并非如此说。只是在欺骗自己,让自己牺牲次子保全长子的的行为合理些。”
“玄安,我试过了。地府的人告诉我,岚家帮了不该帮的人,本就该绝在你们这代上。他们又说我杀了岚氏阴骘文曹,过去的债就一笔勾销,从此岚家自生自灭。但最后......我也不过是被当枪使的糊涂蛋。没了阴骘文曹庇护,那些曾被祖辈迫害的游魂只会更肆意报复岚家后人......是我学艺不精,只能出此下策,让一个人下去担下所有罪过,骗过他们的眼睛。”
“阴骘官爷临走时候对我说,他不怪爹。是他们这些祖辈造的孽,本就不该我们承受。若是自己的死能换来子孙安宁,他便是死一万遍也甘愿。只是如此杀伐,怕唯徒增因果。文曹爷爷说,当初他是是自愿留下来的,不知不觉便庇护了岚家几百年。期间岚家所作所为,黑的,白的,都只在内部消解,竟赫然独立于地府体系之外。如今他也知道,自己犯了腐败包庇之罪,是无论如何也会被惩处的。底下的官爷们选爹作为行刑者,也只为了让他走得体面些。”
“玄安,不必安慰我。”
“好。那么,玄安不孝,还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要说与爹听。一直以来,我都在按照您的期望生活。但这一次,我想让弟弟活下去。”
“玄安。我意已决。”
“爹,您也读过《项脊轩志》吧?讲到这篇课文时候,班里很多同学都说读不懂,但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与项脊轩里那位昔日少年一样,燃烧着生命努力奔跑,试图追上那个世俗期望里身为岚氏长子的自己的背影。但......我累了。牺牲弟弟,倾尽全力护下我微末的生命的责任太过沉重,我担不起。母亲就是生弟弟时候难产死的,我知道您很难过,会恨弟弟。但您不应因此便擅自把控了我们的生杀大权。”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那应该是更有出息的你。”
“爹,我并不完美。您总说我学习好,有出息......可您从来就没允许我和弟弟学习不好,没出息过。您有过问我和我弟弟热爱什么吗?比起读书,我更喜欢下棋。当时有位老师说我很有天赋,但您说那是不务正业,学生应当将重心放在学习上。您有过问我们何时伤心,何时疲惫吗?弟弟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时候,都只跑来对我说。爹,我敢斗胆说,比起您,我更喜欢这个小弟。”
“岚玄安。阵已经开了。不是他死,就会是你死。”
“您说我会身患绝症死去,那就让我死去吧。然后像文曹爷爷做过的那样,跟在他身边。但我不会像文曹爷爷那样替他摆平一切。我只是要确保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然之后离开。”
“你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我告诉他那阵会让他在绝症中离世。而我会代替他活下去。他比我率直,爱憎分明。我知道他会怎么选,怎么做。在那之后,岚氏长子的文曲气运,我会传给他。”
“他会恨你。”
“恨一个死去的人,好过恨一个还要相处很久的人。”
“玄安,你恨爹吗?”
“您独自抚养我们长大,却又亲手摧毁了我们的童年。我对您的情感,无法用恨或是爱形容。变更阵势也会折损开阵人阳寿,这也算是对您的惩戒了。”
“玄安......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一直觉得亏欠你们很多......也亏欠你们娘很多......但我不知该如何补偿,只能严厉规训你们,让你们尽量能有个光明的未来,至少比我混得开些。我也不指望你们原谅。最后的日子里,你喜欢什么,就去做吧。”
“爹,我从未恨过您,也谈不上原谅。只希望今后您不要把弟弟逼的太紧。比起文化课,他更喜欢道家经典。如果他要报道学院,希望您不要让他改志愿。”
“好......爹答应你。”
最后一句话毕,亭中二人再不言语。岚玄清怔怔看着那亭子,忽觉脚下一空,紧接着亭子,荷花,连同旭日都没入一片耀目的白光中。再次睁眼时,他正靠在那罗延窟冰冷的石壁上。身旁承度法师手里拈着一枝荷花,正冲他微笑。“田大哥先走了。他托我给你捎几句话。”
见岚玄清还沉浸在回忆里,承度法师继续开口:“岚玉山啊,是爱你们兄弟的。不过啊,他爱的是你们上进的样子。而这种有条件的爱,让在这种家庭氛围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不足以感受到被爱,也不足以痛恨到逃离。你哥其实一直想告诉你,不必拿过去亲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从此不再相信人间温情;也不必因世俗的道德观违背内心,强迫自己与过往和解......一切都过去了,仅此而已。你拖带着的过往,构筑了心头的创痕。但人不是易碎的花瓶,是拥有着超凡生命力,野蛮生长的杂草。就算长在不被注视的阴暗角落,历经风吹雨打,也会顽强地再次直起腰板,愈合创伤。”
承度法师将那束白莲塞进岚玄清手里,与那被下意识紧握着的牡丹枯枝并排:“小岚啊,未曾爱过的人,也谈不上看破放下。香玉爱过,所以放下得坦然。若因可能的欺瞒与终将到来的分离而畏首畏尾,不再敞开心扉,你终究与当初万念俱灰的袁了凡一样,是认为自己不再有机会拥有什么,从而万念俱灰,着了个名为“空”的相。这可不是道门中人应有的心态。”
“另外,其实岚玉山一开始就知道岚玄瑞家德行有缺。他选择过继岚玄瑞,其实是将岚家冤亲债主转嫁到了他家头上。所以古宅里岚玄瑞的暴毙并非偶然。我也无从评说其中善恶,只能说你父亲真的在履行他与岚玄安的承诺,在背后默默帮你扫清路上的阻碍。如今,你也交到了值得托付的朋友。听田大哥说,那个叫摩洛维尔的还帮你背了因果。这也算过命的交情了;那个叫春生的孩子也是一腔赤诚......言尽于此,未来路只在自己脚下。保重。”说罢,承度法师合掌一躬身,走出洞去。
岚玄清在原地怔了良久,直到一个人的声音传来:“喂,发什么愣呢?”是摩洛维尔的声音。“手里这两根树枝,这是看我使双剑,想偷练功法超过我?”
岚玄清低头一看,手中的白荷不知何时也干枯了。岚玄清一阵恍惚:“那枝牡丹......她叫......香玉。另一枝......是白荷。”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童趣,给树枝起名。”摩洛维尔一乐,“你不会是要学古人爱物为妻吧?”
“找抽?”岚玄清瞪了摩洛维尔一眼。
摩洛维尔倒退了一步,嬉皮笑脸地回道:“不敢,可别闪了岚道长的手。所以你还打算在这待多久?里面这么冷,亏你站得住。我先去外面等着了。”
岚玄清没说话,跟在摩洛维尔后面走出去:“你认路吗?”
“大致知道方向。慢慢走呗。”摩洛维尔回头道。余光瞥见壁上题着首诗,好奇心上来,凑过去,读到兴起不觉念出声:“坐观沧海空尘世,回首人间万事非。”可惜落款被人凿去,不知是谁题下的。
忽地,钟声响起,正撞了六下。细听处,像自桦原寺方向传来。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远处本漆黑一片的海平面。此刻,一抹霞光正自海天相接处缓缓扩散开来。
“挺好,这下不用担心迷路冻死在山里没人收尸了。”摩洛维尔不合时宜插上句打诨。
这一路下山,岚玄清紧绷着的弦也算是松下来。心旷神怡间,他内心的坚冰愈发如那罗延窟顶那处缺口般照进一抹暖融融的阳光。
蒲松龄有诗,单表这不其山景致与遐思——山外水光连天碧,人生眼底尽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