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头近水花先发,花苞初绽,粉腮含雨,这已是桃源地界的第六度花开了。
莺歌燕舞,一派升平景象。
白决睁眼,环顾四周。
他双手合十向天,被长鞭吊着挂在老桃树的横卧粗枝上,身下是汩汩的流水,波光明灭。
“醒了”
白酒抬头一看,在阳光里站着的似乎是白玉容这个魔道。
仙魔两道其实很容易区分,一道所修为山河灵气,另一道所修为天地魔气,二者有根本的不同。
余典说她是妖女,没错。
但白决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告诉自己,大概还是很重要的话。
于是,思来想去,白决只想到一个可能。
“白姑娘,你入魔,是不是有什么委屈”
白玉容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放声大笑,笑完俯身,冷冷地吐声道“儿呀,你就这么喜欢你娘我”
白决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茫然了一瞬。
“呵,要不是你长得像那个贱人,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的死活”
“我”白决心上涌起气血,剧痛席卷而来,由奇经八脉涌向四肢,声势浩大,不可阻挡。
白玉容用手紧紧地掐住了白决的下颌,行状疯癫道“你就是个怪物不忠不孝不悌居然妄想染指尊长目无天道纲常啊儿子,哈真不愧是你那个痴情种父亲的儿子,哈哈哈哈哈”
那些不属于白决的记忆翻腾进了他的脑海,像陈年的沼泽泥淖,安静地,一点一点吞噬了他的意识。
柏自在其实不姓柏。
他是素景御洲珞珈山上古白氏的少家主,身世煊赫,自打出生就被捧在祖父母的心尖上,纵然是素景九洲百家仙门的嫡传子弟都得略避锋芒。
不过,也幸好,柏自在极少出门,就算是出门也从未离开过珞珈山地界。所以,并无什么放纵蛮横之名。
白决想了想,那时候他在哪
好像是跟着他娘在四海为家,行乞度日。
转折就发生在柏自在十五岁上,原本他修习白氏家传的功法珞珈十八拍,早早半步金丹,被传为不世之天才。
白决一哂,他乃先天金丹,大约天下二十三洲上下数万年也找不出几个。奈何命途多舛,修为一废再废,这先天之灵有与没有差不了多少。
柏自在生平第一次远游素景九洲,在宁洲遇到了此生的劫数。
美人遭难,年少气盛。
只一眼就耗尽了红尘滚滚,他孤身抵挡住万尸鬼宗的长老,于千军万马中一臂挽救了无助的弱女子。
柏自在天性温柔,后天过得又是安逸日子,以为世间万事总是邪不胜正,以为世间万物总会圆融如意。
所以他答应了照顾这个姑娘,没有期限。
日久生情,也是寻常。
谁知道伴着美人而来的往往是接踵的麻烦。
克服困难的过程让他越来越沉迷于对这个善良美丽可爱姑娘的好感中,九九八十一难,幸好他不是一厢情愿。可就在柏自在希望与其永结同心之前,那位姑娘被万尸鬼宗的长老汝何辜劫走,惨遭迫害。
柏自在一念入妄,终成魔障。
白决心道也是痴心太过,仙途逆天,哪里有这等闲情
那姑娘也性情大变,几乎没有了往日半点影子。亏柏自在还能容忍她,居然连“我不喜欢你以前的样子,那让我想起往日的不堪”这种鬼话都听进了心底。
一朝刀削斧刻,他戴上了铁笼头,重塑容貌。
白决忽然毛骨悚然,看他搞成的这个样子,莫非这柏自在要他娶的是他白决的娘亲然而他转念一想,他娘亲乃不周山灵,如今早已去世多年化归天地,就算是个誓约,那也是做不得数的,没甚可虑。
接着这两人羁绊又牵扯,柏自在初心未动,竟然也带着人回珞珈山准备成亲。
但是,若这位姑娘是普通的魔道也就罢了,哪怕是个无恶不作的邪魔,珞珈山白氏也有能力收留她,只要柏自在喜欢。
可惜那位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十余年前因情痴狂亲手毒杀了珞珈山老祖,而被除名族谱勒令永远不许踏入珞珈山半步的白玉容。
更讽刺的是,柏自在恰恰是白玉容唯一的亲子,那段孽缘的见证。
天堑已经划下,人伦礼法压在还有些懵懂的柏自在身上,以至于白玉容为祖父母重伤驱逐出珞珈山,而他也被押解到悔过崖反省悔过时他都没有想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何白玉容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没有人能够想象出柏自在这百年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自此在白家彻底失势,从云端跌到深渊地狱的泥淖之中,只是一瞬。
那些远亲近仆最喜欢的事,就是跑到悔过崖拿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寻开心,因为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柏自在这个孽子更可笑的玩意了。
“怪物”
“嘿,他居然喜欢他娘啊哈哈哈哈”
“什么玩意儿呐,啊”
“真是白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啊,呵。”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从最开始听都听不得,到最后麻木地盘腿打坐,柏自在内心压抑着难以知悉的怨恨愤懑痛楚。
百年后,劫云盖顶,九重雷劫降下,整个珞珈山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有个惊才艳绝的后辈,在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化神期。
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距离最后的渡劫不过是一步之遥。
白家死了老祖,是以急需有后辈填补震慑力。这时候所有人都选择了失忆,柏自在又变回了那个天纵之才。
他出关,悔过崖千尺绝壁寸裂。他白衣如昨,笑容温煦,就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恬淡无欲,从未有过什么龃龉。
不过,有些事不是说放过就可以放过的。
家主册封大典以柏自在于内堂吐血未出做结,彼时他的血液已经不是殷红,而是一种淡泊的金色。
仙血为金,乃是金丹化碧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