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漫天大雪,满地清白。
华阳宫中,金碧辉煌,檀香袅袅,毹氍铺地。朱门碧窗都用厚毡遮挡。
锦被厚褥铺好的软榻上,一个身穿亵衣亵裤,盖着厚被的男子熟睡在梦中。
而他就是兴国昭兴帝——容烨,其父容钰,祖父容晖。
他是容晖最为宠爱的长孙,但却也是一个被母亲折磨到不人不鬼的疯子。
容烨的母亲是明德太后——蒋婷。
蒋婷的父亲是禹州富商蒋博,母亲许燕是禹州县令许责的女儿。
容钰从出生时就得容晖极致的恩宠,他的一生本应荣华富贵,无忧无虑,可奈何容钰性格软弱,心地纯良,所以在他幼年时处处被他的两个弟弟明里暗里的欺负。
容钰宽厚仁慈,从不与两个弟弟计较。
建兴十六年,十六岁的容钰被容晖打着磨砺的幌子将他强行赶出宫去。
容晖曾和大臣说,“容钰适合做贤君,却不适合做明君。”
但可惜,兴国皇室里,没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有的只是处处算计,同室操戈,骨肉阋墙。
所以兴国不需要贤君,只要明君。
容钰临行前,容晖曾对他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读书万卷不如行路万里,所以让容钰出去历练一番,说不定再回皇宫,他就能从性格温软的贤君蜕变成杀伐果断的明君。
可令容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历练,不仅没能让容钰成为明君,反而让他的性子更加仁慈和善,因为在民间,容钰看到了百姓之苦,懂得了生命可贵。
容钰出行时,暗中有百名影卫相护,其武功不是九阶就是宗师。
他们会在容钰受到伤害时出手。
容钰在民间的第一年,他走遍了兴国的大好河山,也看遍了民间疾苦。
十里长街市井连,烟花灿烂如星陨。
游人如织车如龙,夜夜笙歌几时休。
这是入夜后的鄞州,鄞州繁华,每到夜里,人稠物穰的街道上,毂击肩摩,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闻道秦州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花市灯如昼。
这是有鱼米水乡之称的秦州,秦州的灯会一年一度。每年灯会,秦州城中歌舞升平,舞龙舞狮,街道人流如潮,人声鼎沸。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这是容钰路过端州乡下时,所看到的场景。端州城外,依山傍水,土地辽阔。
往前百里,便能看见,沃野千里,屋舍俨然。
容钰知道,这应该是居住在城外的兴朝子民。
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容钰便也学着村民在城外搭了一间竹篱茅舍居住,他吃着村酒野蔬,穿着便衣,每每闲来无事时,就钓鱼看书,赏花煮酒,日子过得非常畅快。
就连容钰自己都感叹,“鸡犬桑麻,桃花流水,其乐何似”容钰轻叹,“要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好了。”
容钰在宫里时,容晖虽对他宠爱有加,可容晖却是将他当做太子培养,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容晖对他都极为严苛,只有来到这田野乡间,他才真正的感受到了自由。
这种没有约束,不用循规蹈矩的自由。
在端州生活了三个月,容钰又启程去了趟大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大漠如画,广袤无垠,到了夜间,大漠沙如雪,银月弯似钩。星辰缀苍穹,横穿天际中。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
容钰在民间四处游玩,兜兜转转,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建兴十七年夏,禹州地震,死了不少人。
容晖派马阳带着官银五十万,去禹州赈灾救民。
马阳是个贪官,家中钱财万贯,但大多都是他贪污而来。
马阳幼时家境贫寒,母亲和梅是一农妇,在生马阳时因难产而死,父亲马谦是个无钱无势的穷酸秀才,以教书为生,一日挣不到几钱。
马阳从小是跟着马谦长大的,马谦一辈子没有中举,便将入朝为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马阳身上。
马谦在马阳三岁时就教他识字读书,填词作赋。
马谦表面为人和善,实则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清高。他对任何人都能做到笑颜以对,和和气气,可唯独对马阳却是严厉苛刻,动辄打骂。
少贫无籍的经历让马阳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性子。
直到后来马阳入朝为官,也是靠着一路溜须拍马而不断晋升官位,直至停留在御史大夫一职上。
马阳口腹蜜剑,是个笑面虎。他虽贪财无度,但只要是君王交代他的事,他都能尽心尽力办好,过程虽是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但结果却是君王和百姓都能接受的。
马阳一入禹州,就遇到了容钰。
马阳和容钰交谈,才得之他也是因为地震一事,来此地体察民情。
马阳在得知情况后,便让人租了间禹州最好的房屋给容钰居住。
容钰住在禹州后,平日里总会去马阳建立的粥棚,亲自为百姓施粥日行善事。
直到有一日,容钰在无意间看见马阳在粥里掺加麸糠和沙子,一气之下,对着马阳怒斥起来。
马阳先是一愣,后又惊恐的双膝跪地,他缓了缓情绪,才不卑不亢的向容钰解释道:“行将就木之人本就与恶鬼无益,野菜树皮、虫沙黄土皆可成为他们的食物。而此刻的易子而食便不再只是书上的四字,而是血淋淋的事实。殿下,朝廷不管发下多少粮食都救不了禹州这成千上万的难民,所以臣在粥里掺杂沙砾和麸糠是为了救更多难民的性命,只有将一人的粮食变作一百人的粮食,才能让更多人活下来,还请殿下明鉴。”
马阳说着对着容钰重重行了一礼,磕了一个响头。
马阳一番言真意切的说辞,容钰反思后才觉得马阳说的也不无道理。
这几日,他日日在粥棚帮忙,所见所闻,让他大为震撼。
粥棚的一日三餐都是到点给饭,可中途有人饿得受不住时,他们也会去啃树皮草根,用作充饥。
灾民不是人,而救民先救官。
若不变通一下,真将赈灾的白米面粉发给禹州百姓,那要不了多久,禹州城内将会是一具具森森白骨,尸体遍布。
容钰也因禹州之行而明白了众生的苦。
曾经在宫中,容钰以为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换终身不得自由便是疾苦。
如今在民间走了一遭,容钰见识到了民间百姓那挨饿受冻的苦,那吃不饱饭的心酸,这一路所见所闻,亲身感受,他才明白何为真正的民间疾苦,也明白了做君王的不易。
君王不单单只是要接受万民的拥戴,更不只是要稳坐高台,耽于享乐。君王既然接受了百姓的供养,那便是要为天下人谋福,更要有一统天下的魄力和运筹帷幄的才能,而百姓是君王的子民,他们受着君王的恩典。
君王虽贵为天子,可却也不是万能,虽有为天下百姓谋福之心,可天下之大,难免会有疏漏。
就如这次的禹州,容钰在来的路上就看到了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吃不饱饭,因为贫穷,所以生了病也因没钱看不起大夫,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苦。
容钰虽没有过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经历,但他也明白,人都是有求生本能的。他知道,这些百姓明明都不想死,但死神却日日缠绕在他们身边,告诉他们寿命将尽,但就是不带走他们,那种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煎熬,才是真正的苦。
想通一切的容钰便也没再责怪马阳,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此事就此揭过。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容钰听说禹州有一座道观名叫“贞虚观”。
贞虚观里扶弱济贫,香火鼎盛。禹州许多大户人家,平民百姓都喜欢来贞虚观中参拜。
贞虚观不管老弱病残,还是贫富贵贱都能进去参拜。观里有规矩,凡达官贵人来此地,奴仆不能进去伺候主子,需主子一人进入贞虚观,凡事亲力亲为,才能显出诚意。
容钰看着禹州百姓因灾难受苦,而自己却不知从何帮忙,便想着去贞虚观里拜上一拜,为禹州百姓祈福。
贞虚观中,虽难民成堆,但香火依旧旺盛。
容钰穿过贞虚观前殿挤满的人群,来到贞虚观的后院中。
后院黑瓦白墙,假山耸立,游廊清池,应有尽有。
容钰立在游廊下,一袭蓝衣衬得他英俊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而他的目光则被远处一个身穿粉红衣裙的女子所吸引。
这女子身材娇小,肤白貌美,她和一个道姑对坐在石椅上喝茶论道,中间的石桌不仅摆放了糕点清茶,还放了一个小香炉,炉中冉冉檀香升起。
这道姑名叫妙贞,身材高挑,一身道袍,左手上还拿着一个拂尘。她有一头浓密飘逸的长发,用一根丝带整齐束在身后,五官端正,面目和善。
此人远看一身仙风道骨,近看却又是那么平易近人。
而今日和她喝茶论道的正是蒋婷。
蒋婷从小就被蒋博常常带入贞虚观中烧香拜神。
这一来二去,来的次数多了,她和妙贞也就成为了知心好友。
妙贞伸手给自己和蒋婷各斟了一杯茶。
妙贞是修行多年的高人,她一眼就看出蒋婷脸上的烦闷之气,便关心道:“蒋施主,看你一脸不快,可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
蒋婷应道:“观主,我这几日总有一股莫名的恐慌,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妙贞安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蒋施主,凡事都要看开些。”
蒋婷微微点头,“谢谢观主!观主,我想问您,人生百年,恍若大梦,众生皆苦,那人又为何而生?为何而活?”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天道无为,道法自然!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蒋施主,人生在世,应当顺应自然而活。”
蒋婷不禁伤感起来,“人活一世,顺应自然,也要顺应天命吗?”
若真顺应天命,蒋婷将会一辈子听从父母的话而活着。
蒋婷的父亲蒋博从小把蒋婷当做大家闺秀来培养,就是希望她将后来能成为人中龙凤,做人上人。
可是她不愿意,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木偶,她有属于自己的思想。
她所思所想,不过是一生平安,嫁一个互相喜欢的人,安安稳稳一辈子。
哪怕这一辈子,粗茶淡饭,无钱无势,她也不会后悔。
妙贞解释道:“命由天生,运靠己挣。愚者认命,庸者拼命,智者改命。所以如何选,还得看蒋施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