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遗山遇见月光,是在六年前的初秋。
那年,他带着助手,万里迢迢赶赴喀喇沁,为了寻一匹三河马。
天是湛蓝的,铺天盖地的草遮蔽住一条黄土道,一辆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林肯大陆有些缓慢地驶过草丛。
青年坐在后座,抬手拨开帘子。
隔着茶色的车窗,眼中所见的天高云淡都暗了一个色调,他干脆降下车窗,便看到更高处的坡上似有牧群悠闲地走过。
一切都那么自由。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草原,只觉此间壮阔又奇妙。
助手周凯文跟着往外看了一眼。
“原先生,有好多人往这边过来。”
这片安静的草原上,不知不觉多了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流,不至于熙攘,却总是能见到赶路的人。
他们或是骑着马,或是开着破旧的皮卡,有些敞开的车厢里坐着一家老少,似乎在高兴地奔赴一场盛会。
有驶着马车的汉子从车子附近路过,似乎是熟人,副驾驶上的阿勒降下车窗,同对方打招呼。
周凯文拍了拍前排的靠背。
“阿勒,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阿勒是当地的喀喇沁人小伙,被指派过来给这位原先生做向导,安排住处。他汉话说得不错,但周凯文的普通话却没那么好,阿勒没听懂,回过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两人比划了一阵才沟通顺畅。
“他们是为了赛马节来的。”阿勒兴致勃勃地解释,“每年这个时候,喀喇沁旗就会举办一场很大的赛马节,周围各地的人都会赶过来参加。”
“原先生,我们来得巧。”周凯文偏过头看向原遗山。
青年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一笑。
他生就一副深邃的眉眼,时常让人觉得深沉,即便静默,却也温润,并不使人感到锐利和不适。
周凯文是原遗山一手提拔起来的总助,共事的三年间,早习惯了原遗山的脾性,感觉到他此时心情不错,虽然不知道是因为赶巧碰上这场一年只有一次的盛会,还是因为期待明天要去看的马场。
又过了半小时,司机停下车。
“原先生,我们到了。”
青年推门下车,稍稍偏过头,打量四周。
除却身侧一个蒙古包,周遭空旷得仿佛可以包揽天地。
风吹拂过裸露的皮肤,有一阵微凉的颤栗。他穿一袭笔挺而熨帖的英式西装,从衬衫到马甲到袖扣,精致得一丝不苟。以至于远处策马而过的当地人硬生生勒住马,好奇地回头看他
“原先生冷吗?”
阿勒有点担心地问。
“有一点,但没关系。”原遗山说。
自见面到此时,原遗山都鲜少言语。阿勒这时才对他的声音产生一点印象,很清朗,在喉咙里带着一点震颤的回响,是最适合在草原上放歌的嗓子。
“原先生。”阿勒说,“你很适合草原,我觉得你会喜欢这里的。”
原遗山颔首一笑。
阿勒的父亲为了远方来客,设宴邀请他们,原遗山不知草原酒烈,喝了两杯后有些头晕,借故出去散掉酒意。
周凯文要跟出来,被他拦下了。
他眼神温和又肯定地示意,没关系,你留下陪他们。
原遗山掀开帘账,走出蒙古包。
本来只是想闲走几步,当他仰起头,却见天幕低垂,星空仿佛触手可及。
他忽地想起梵高的星空,又想起贝多芬的月光曲,声声在脑中轰鸣出乐章,有一段时间,他循着最亮那一颗一路前行,几乎忘记周遭万物。
而后,就被一阵冷风吹了个激灵,酒意倏然散了。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远处传来喧嚷的声响,百米外是另一座蒙古包,有喀喇沁人在帐外高声讲话,他缓缓止住步子,无法辨认那些陌生的字句背后是什么意思,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开心。
男人似乎说了什么,女孩发出一声高兴的叫喊,然后笑起来。
有人影自模糊的远处过来,渐渐清晰。
少女穿一袭喀喇沁旗的服饰,黑色的宽袍,侧边和衣襟绣满了颜色鲜亮的图案,漆黑的发上缀满了珊瑚、松石、珍珠……却不及月下她眼瞳的明亮之万一。
她手上牵着缰绳,随着欢快的步子,一匹漂亮的马随之出现在视野中。它那样高大、健美、匀称,女孩爱不释手地回眸抚摸它红色的鬃毛,然后翻身骑上马背。
马发出嘶鸣,显然与少女早已熟悉。
“奥敦图娅!”
在少女策马奔驰出视线的前一秒,他辨认出了她口中的这串发音。
“奥敦图娅。”
原遗山无声地在心里复述一遍,将陌生的读音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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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什与妻子宝云站在家门口,看着女儿策马在草原上飞驰,朗声笑起来。
宝云埋怨道:“偏要在生日这天把奥敦图娅送给她,等她只知道骑马,玩疯了不回家,你就知道后悔了。”
“咱们喀喇沁旗的姑娘都是好样的。”扎什说,“就算玩疯了,也比那些马都不会骑的花架子强。”
宝云突然扯了扯丈夫的袖子:“那边是不是站了一个人?”
借着月色,能看到青年的西装轮廓,与草原上熟悉的宽袍长衫截然不同,扎什警惕起来,用汉话喊道:“喂!谁在那里!”
原遗山怔了一怔,没料到这户人家汉话说得如此流利,照周凯文之前的调查,草原上老一辈的喀喇沁人是不怎么说普通话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扎什已经操起马鞭趋近,两人在茫茫草原里打了个照面,便不约而同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