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官船上,船长,也就是俗称的船老大,谓之坐南,坐南的副手称之为管苍,水手称作苍头,再往下便是船工。有些官船上还配有水兵,水兵的长官称作都僚,都僚名义上受坐南节制,其实分属两套系统。
管苍罗费即是船上的二把手,在一把手坐南落海生死不明后,罗费便成为了实质上的船老大,指挥全船苍头和船工。
“罗管苍不必多礼。”钟满回礼道:“管苍可知我等现下身处何处?”
“不知。”罗费的回答简单明了。
“那该驶向何方?”钟满续问道。
罗费抬头看看系在船楼上充作风向标的一截布幔,思索片刻,道:“小人观风向,计较水程,若此时驱船工操桨逆风北返,十日内绝无可能抵达陆地,而船上干粮、淡水在前日损失大半,仅将将够五日之用,且船工操劳,损耗又甚,能支撑三日已属不易。若向西南方顺风行舟,运道好的话,或能在五日内寻一小岛补充给养,又可伐木代作桅杆,则北归之数可增五成。还请大人定夺。”
钟满沉默不语。此番东渡,离港三日便遭遇风暴,不仅与细布失联,连现下身在何方都不得而知,可谓出师不利。沧海沉浮,目光所及一片茫茫。自己对航海知之甚少,就算归心似箭,又如何能指挥得动满船苍头、船工?眼前这管苍表面上是请示,想必心中已有计较。罢了,不如就听他的吧!
想及此处,钟满整整衣冠,对罗费微揖,道:“就依罗管苍所言。现下全船性命系于管苍一人,还望管苍劳神费力,将我等平安带回中土。”
罗费忙抱拳施礼道:“小人肝脑涂地,必不负使命!”又道:“大人放宽心,小人曾听闻大夏西南方有陆地,昨日细细询问过上了年纪的苍头和船工,亦得佐证。”
钟满闻之一振,道:“若如罗管苍所言,此番过后,我必为管苍向朝廷请功!”忽想起一事,问道:“遇风暴那夜,可有大鱼被巨浪打到船上?”
罗费茫然道:“未曾听闻,小的正发愁全船人的吃食,若有大鱼被浪打上船倒解了目下难题。”
钟满心道那夜所见怕只是自己迷糊间产生的幻觉,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朝罗费微微颔首以示鼓励,便返身回舱。
细布独坐几前愣神,面前的茗茶一口未动,已无半丝热气。
“大人。”舱外传来叩门声。
“快进来!”来人还在推门,细布便急切地问道:“可是有宣东使的消息?”
侍卫长母及草走入船舱,行礼后垂手立于细布面前,回复道:“派出的快艇向南行出两日,又折向西行出一日,仍未见宣东使所乘船只踪影。”
“东南面呢?可曾搜寻过?”细布仍抱有一丝希望。
“大人,近日刮的都是东北风……”
“那又如何!海上风浪变幻莫测,你怎知宣东使此刻不会在东南面?”细布厉声打断母及草。
母及草低头不语。
细布长叹一声。关心则乱,才会对下人提出如此有悖常理的问题。实因钟满身份太过特殊,且细布此行暗负另一项使命。
琉璃王户江虽处中年,但近年来疾病缠身,日渐虚弱,本在数年前就已立大王子户平为太子,但这两年二王子户野在与邻国高柳的军事冲突中屡立战功,在军中赢得相当的声望,又与细布的对头丞相龙谷等朝臣暗通曲款,隐有取太子而代之之意。作为太子的老师和心腹,细布在此番出使大夏前就已拟定计议,务必要劝返钟满,引为太子奥援。借用其在大夏入仕的官方身份和与大夏皇室的良好关系,争取大夏对琉璃太子的支持——至少要让琉璃朝野觉得大夏支持太子。夏皇命钟满为宣东使,更为其镀上了一层大夏公使的身份,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大夏皇帝,让细布喜出望外。本想过几日离大夏渐远,离琉璃渐近时再慢慢向钟满道出原委,讲明利害,结果突如其来的一场海上风暴让一切努力化作徒劳。
“大人,我马上令快艇再往东南方向搜寻。”母及草的声音将细布从懊恼和沮丧中拉回现实。
细布疲惫地摆摆手,“已耽搁不少时日,船队给养无多。派快艇继续搜寻,留一条船在此等候三日,其余船只随我即刻返琉复命。”
钟满身为钦差,在船上身份最为尊贵,因此有单独的住处,分前中后三间,前厅会客,中间是卧房,后面有浴室,面积虽不大,但设计颇为精巧。
夜里躺在榻上,钟满脑海中忽又蹦出那条巨大的鱼尾,隐隐回忆起当时自己仍未昏迷过去,所见不应是幻象。心中一动,秉烛俯身去检查那塌下,果然在贴边的床脚下找到一枚铜钱大小的鳞片。
钟满不禁满腹狐疑。莫非真有条大鱼被巨浪掀上了船?果真如此的话,它又是如何穿堂入室钻进了自己的卧房?想到那张血盆大口,钟满不禁颈后发凉。照常理,已过数天,这条大鱼不是溜回了海中就是已渴死,但万一潜入了舱底隐秘处一时没死透,岂非要伤人?刚想拿着这枚鳞片去找罗费商量,忽听闻后间传来水声。
钟满心中一阵忐忑,想喊张然,又恐虚惊一场遭下人耻笑,如今非常时期,保持自己威望异常重要。考虑再三,摸起床头佩剑,持烛战战兢兢走进后间。
这一瞧,不由全身血脉贲张。
朦胧的烛光下,一个妙龄女子缓缓从浴桶中站起,发梢滴着水,全身上下不着一缕。
钟满艰难地将眼睛从饱满的双峰上移开,看向那张俏脸,尽力用沉着的声音问道:“你是何人?”
“公子莫怕,我是海妖。”妙龄女子若无其事地答道。
钟满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也忘了喊人,牙关不住上下打架,“你你你……你是那条大鱼?”
“大鱼?”妙龄女子皱眉不解,旋即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我晓得了,你说的是这个?”
烛火癫狂地扭动了两下,一个鱼尾兽身的怪物出现在钟满面前,利爪森森,眼如铜铃,獠牙外翻,鼻孔中向外喷着水气。
“欧!”钟满一翻白眼昏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满在榻上缓缓醒来,手边一片温软。那海妖已变回美女模样,侧卧在钟满身旁,双臂勾着他的脖子,仍是一丝不挂。
“你醒了!”海妖高兴地打招呼。
钟满嗯了一声,看看窗外还未天明,又见这海妖似无甚恶意,于是问道:“你可否实话告诉我,你是吃人的妖怪还是不吃人的妖怪?”
“吃人?”海妖新奇地眨眨眼,打量钟满道:“人好吃吗?”
“不不!”钟满赶忙摆手,“一点儿也不好吃!”
“你怎知不好吃?你吃过人?”海妖问。
“没有没有!”钟满情急间只得信口胡诌,“世间属人食性最杂,就没人不吃的东西,人肉定是又膻又臭!”
海妖低头在钟满耳边嗅嗅,弄得钟满耳窝一阵发痒,瞧她却似无要吃人的意思。
“你为何在我船上?”钟满意图转移开话题。
“我与一条大章鱼从北海打到南海,我法力未成斗它不过反被它所伤,于是趁前夜暴风雨借着海浪跳上船暂避。”海妖一边回答一边曲起腿让钟满看,只见白皙的小腿上有大片勒痕。
一瞥间钟满不经意看到了海妖两腿根部,又是一阵面红心跳。
“你要在船上待到何时?”钟满问。
“我感应到那章鱼仍跟在船附近,因此我暂时还不能下海。”海妖答道:“我看船上数你舱室最大,不易被人察觉,我再借此地修炼数日,待法术大成,便不必再怕那八脚怪!”
看来这海妖一时半会是不打算走了,钟满也不敢催她,正闷头怏怏,忽心中一动,问道:“你可知距此最近的陆地在何处?”
“西南方。”海妖肯定地答道。
钟满大喜,又追问:“距此还有几日水程?”
海妖想了想,说:“若在我受伤前,游到那里也就半日的事,就眼下这条破船而论嘛,要看风向了,四五天也有可能,八九天也有可能。”
至少方向不错,钟满对罗费白天的判断增添了不少信心,接下来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至于这海妖,夏船出海从不带女人,只要露面定被识破。且船上人员隶属明晰,相互熟识,让她女扮男装也行不通。看这海妖也无害人之心,且先将她藏在舱中养伤罢,只当种善因,盼能结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