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曾经想过自己作为文物被后世之人挖掘出来的场景。
那场景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墓室里,听着外面机器的轰鸣声,静静地等待着出土的那一刻。
沉睡四十年醒来之后的祁玉,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倚靠着一具棺椁,他发着呆。
沉睡之前的记忆便如同潮水般纷纷涌现在脑海之中。
那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
窗外夜深雪重,屋内炉火正旺。
“都说古有四大美人,但赏玩起来,还要讲究看醉贵妃、笑褒姒、狠妲己、病西施。你那位呢,哪一种?”董三手中攥着一方绸子擦拭着着手中的钺,轻柔的就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头也不抬的问道。
他对面的那人却只是笑笑,并不开声,右手中的枪交到左手,抖了一个漂亮的枪花。
“家里安排好了?”似是不太适应这有些沉寂的氛围,董三又问。
那人终于开口了,“去了西南。”竟是清亮的少年嗓音,声音稚嫩语气却老成。
听到这句话,董三面露揶揄之色,嘴角扬了扬但随即憋住了笑,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抄起双钺掂量了一番。
仿佛知道董三会嘲笑自己,那人不再多说,只是横槊于身前,伸出右手轻捏着枪杆,感受着手中这杆枪。
一时无话。
天色已经快到夜半时分,二人俱都停下了各自的动作。气氛微微有些紧张,董三似是插科打诨一般吟道:月黑风高寒雪夜,正是杀人的好时节。
院子里开始有了窸窣的声响。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微风吹动衣袍的猎猎声,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咔嚓声,但是唯独缺了人声。
所有人都在沉默着。
董三看了那人一眼,语气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问道:“出门儿砍人去?”
看到那人点了点头,董三猛地站了起来。双钺用力挥舞了几下,之后别到了后腰上,双手推开门迈大步走了出去。
那人仍呆在房间内,抚摸着这杆刚拿到手的枪,只是愣愣的想着心事,也不去听董三作最后的动员。
屋外,董三站在北房门前的台阶上,面向清一色内穿白色雪行衣、外披白色氅衣的众人,激动而肃穆地宣讲着。
“对于那些闯入这里的侵略者,对于肆无忌惮杀戮同胞的刽子手,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一刀一刀地杀回去!”
“我董毓三是黄带子,比你们这些泥腿子出身好得多,过去我是爷你们是奴才。”
“但是今天!爷要为了你们这些奴才,去杀人!”
激昂的声音传进屋里,令祁玉有了一丝恍惚。董三一个做惯了恶霸的宗亲,竟也知道不能让外国人欺负了中国人的道理。
那么,祁玉问自己,我呢?
想到了西南,想到了城外遍地饿殍,一直想到了千年之前那些往事。
屋外董三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祁玉甩甩头,握紧大枪走了出去。
被演讲勾起的躁动已经平息,但每个人眼中都露出了一种狂热,那是一种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狂热。
当看到祁玉的出现时,院子里的众人都像是被一记重锤击中了心脏般呼吸停了一瞬。
气氛变得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紧紧盯在祁玉身上,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令他们无法转移视线。
没有人想到,已经消失了多年的祁家玉树竟出现在这里。
看着为了同一目的而聚集起来的老少,祁玉微微点头示意,朗声说道:“今日能同各位浴血,祁玉幸甚。”说罢躬身施礼后竟自翻上屋顶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儿,董三见正北方有火势冲天,立即号令开始行动。
院内一百名江湖人各自举杯吞下一大口汾酒,摔碎了酒碗后,利索地取了各自的兵刃,化整为零分别向城内各要害处袭去。
霎时间,刚才还拥挤的庭院略显冷清。只剩东墙边上的一株梅树枝头轻轻颤动。
当后人提起这场武林人的战争时,除了感受到悲壮豪迈荡气回肠之外,亦是会用一个惨烈形容。百零一名义士以身许国,歼灭敌寇一千三百余,而生者不过六七。
但没有人知道,其实一共有一百零二人参加了这次战争,祁玉就好像被历史忘记了一般,活下来的人没有人知道他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在这场袭杀的组织者,托名董三的宗室子弟伤重不治后,祁玉的作为甚至生死更是无人知晓。
祁玉只是去取一件东西。大清的祁玉留下的东西当然要由民国的祁玉去取。
在百名江湖儿郎的掩护下,城中杀声四起,早已闹的沸反盈天。而祁玉便借着这股喧闹悄无声息地出了城。
城外百里之遥有个川下村,祁玉只一个时辰就赶到了这里。
丑时将至,乡下人家已经早早睡下,偶有那一两盏油灯的光亮,那是不问世事的士子仍寄希望于挑灯夜读以求功名。
但他不知道的是,大清已亡,如今这民国政府也快要亡了。国难当头,哪有读书人的出路呢。
轻踮脚尖,祁玉朝着宗祠走去,那里有他要的东西。
但走过了一段曲折的泥土路,他骤然停住脚步,眉头皱了起来。
这里的风水被人改过了。
祁玉曾亲手设计了这里,不谙阵法之人绝无可能走到宗祠,村里人也只有在族长一脉带领之下才能找到去宗祠的路。
祁玉作为设计者,当然对道路轻车熟路。但现在这里变得陌生起来,似乎有人偷偷做了些改变。
草木、乱石和房屋的格局皆已变换,祁玉想要找到正确的道路自是不难,但他没时间多做停留了。
弟兄们的牺牲难道只换来他的束手无措吗?
不。祁玉想。好在还有另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