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编：佟未央

秋风带着几分凉意与萧瑟，轻轻掠过军营。阳光从天边斜斜洒落，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辉。军营一隅，一排排整齐的营帐之后，一片荒草在夏日的滋养下肆意生长，如今已高及人腰，显得格外茂盛而凌乱。

佟未央紧握手中的锄头，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泥土的翻飞，将草根从大地中挖扯出来。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随着锄头的起落，拨拢起来的草茎渐渐堆积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断草的气味，清新而略带苦涩。

远处偶尔传来战马的嘶鸣或是士兵操练的喊吼，提醒着人们，战争的阴影从未远离。

校尉汪启荣迈着难掩紧迫的步伐走了过来。“得准备开拔了。”他的目光投向西方，“此行我们得穿过泰州，前往颛州的海通郡。”

“海通郡？”

“雪国和帝国交界处的边郡，位于高原台地上。历史上，两国多次在那里爆发战争。因为靠近冷海湖，又是连接两国的重要通路，所以得名海通。”

“去那里干什么？”

“海通郡境内的乌桑人发动了叛乱，我们得过去镇压。”

佟未央手中的锄头轻落在地，她站直了腰，脸上满是困惑。“我不明白，直接让颛州镇卫军就地镇压不够么？或者调遣泰州镇卫军过去支援，他们显然比我们更近，反应也应该更快。”

“唉……”汪启荣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大国舅杨康嗣有个宏大的目标。他打算借此机会攻入雪国，一举征服雪国全境，所以同时调动了包括颛州、泰州和顼州在内的三州军力。”

“哼！”佟未央冷笑一声，言语中带着讽刺与不满，“他倒是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想当然地动动嘴皮子，提一些遥不可及的目标和不切实际的梦想，却对我们的牺牲视若无睹，听若罔闻。”

“谁说不是呢，军中很多人都这么看。”汪启荣点头赞同，接着说：“此行，我们将沿着虎伏河逆流而上，经过枫丹山谷地，跨过清水河，绕过玉磐山，穿过香落河，最后到达沐澄河畔的海通城。”

“听起来……很远的样子。”佟未央想象着这遥远的路途，仿佛在走向未知的深渊。

“确实如此。不但遥远，而且危机四伏。”汪启荣面色凝重，“对于久居平原的我们来说，那里的环境将是前所未有的考验。体质稍弱的人，很容易死在那里。”

“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怎么会成为帝国的疆土？”

“海通郡本来是乌桑人的故居地，他们长期在此放牧和垦种。直到一千多年前，利亚人来此拓荒，修建了海通城最初的城垣。随着与乌桑人的冲突加剧，为了保卫自己，利亚人不断加高加厚城墙。后来，帝国在此设立海通郡，划为颛州治地，封给安联公镇守。经过历任安联公的治理，海通城不断扩大，变成了一座防御雪国入侵的坚固堡垒。”

“乌桑人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帝国在他们面前修建起这样一座坚城。”

“昔日的乌桑人分散无序，自然难以与帝国抗衡。而今，虽然海通城距离雪国明王的驻地冥想城很近，但历世明王都很厌恶战争，并且与历任安联公都大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交，所以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和平。”

虽然还没有到正式开拔的日子，佟未央内心已经紧张起来，身体也紧绷不已，如同被密集的蛛网缠绕束缚，酸楚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营帐，她便已无心再眠。她起身坐在简陋的木桌旁，面前铺着一张泛黄的地图，目光在那些曲折蜿蜒的线条间游移，心中预想着即将面对的挑战与险阻。日光逐渐明亮，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她开始着手准备整理行装。她从武器架上取来长剑，剑身闪烁着凛冽的寒光，锋利无比。接着抓起精巧锐利的匕首，轻盈地握在手中，用来解决突如其来的危机。她轻轻擦拭宽厚的盾牌，那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感到安心，仿佛能阻挡一切外界的侵扰。一捆箭矢整齐排列，每支箭的箭头都经过精心打磨，尖锐异常。最后，她拿起那把强劲的战弓，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拉满了弦，仿佛打算射穿所有的疑虑与恐惧。这些冷硬的武备，在她的手中变成了勇气与力量的源泉，给予她无形的慰藉。

夕阳西下，她持剑步入校场，每一次挥砍，都像是在与内心深处的恐惧较量。汗水浸湿了衣衫，也带走了些许焦虑，让她感受到了片刻的宁静。夜色降临，她与士兵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那些关于勇气、牺牲与希望的故事。她意识到，即便最勇猛的战士，心中都藏着脆弱与恐惧，而正是这份共情，让大家紧密相连、彼此依靠。

夜深人静，星辰布满天空，佟未央却辗转难眠。她独自漫步走出营帐，仰望着闪烁的星光，思绪万千。她想象着自己穿越连绵不绝的山脉，横渡汹涌湍急的河流，攀登白雪皑皑的峰顶。闭上眼，她梦见自己置身于战场，空气中弥漫着火与血的气息。冷风中，战鼓雷动，刀光剑影交织，令人心悸。梦醒时分，胸口冒出黏腻的冷汗，紧张与恐惧仿佛从梦境中溢出，让她恍惚间难以分辨现实与梦境。

启程的号角终于在黎明时分吹响，佟未央站在队伍之中，目光投向西方，心中不乏难以言喻的紧张与不安。

顼州镇卫军沿着蜿蜒的虎伏河逆流挺进，河水在晨光的照耀下，犹如撒上了细碎的银箔，闪烁着光芒。佟未央偶尔侧首，目光掠过河面，捕捉着那些闪烁的光影。

途经枫丹山谷地，秋风拂过，树梢轻曳，枫叶纷飞，如同晚霞铺满了行军的道路。佟未央的眼眸中映出纷纷扬扬的红叶，她欣赏着这番绚烂的美景，却无暇驻足停留。

抵达清水河畔，水清如镜，倒映着士兵坚毅的脸庞。镇卫军在此稍作休憩，士兵纷纷取水滋润干渴的喉咙，捧水盥洗脸上的尘土。士兵围坐一团，分食着干粮，偶尔的笑声在这片静谧的河畔中显得格外珍贵。佟未央也蹲下身来，双手捧起一掬清凉的河水，感受着那份清凉从指缝间滴落，带走心灵的疲惫。

进入玉磐山区，山势骤然变得险峻陡峭，道路狭窄且崎岖不平。山风呼啸，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和战马的嘶鸣。每个人的意志与体魄都备受考验。夜幕降临，镇卫军在山脚下扎营，士兵围坐在篝火旁，老兵和军官讲述着古老的传说与英雄的故事。火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闪烁着对胜利的渴望。佟未央这才得知，帝国军队已经多次走过相同的道路，来到此处，北伐西域和汗国，南征雪国。夜深人静时，她独自登上小山丘，仰望满天繁星，静心聆听山间的鸟鸣与风吟。

穿过香落河时，正值黄昏，河畔荞麦花在夕阳的余晖下绽放，粉白相间，与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士兵在这不期而遇的美景中获得了片刻的慰藉，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也随之淡去，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久违的轻松和笑容。佟未央信手采下一把荞麦花，花香清新淡雅，萦绕指尖。

甫一进入海通郡境内，一道紧急命令迅速传遍全军，要求务必尊重乌桑人的风俗习惯，严令禁止擅自进入寺庙。而沿途淳朴的村民眼中闪烁着不安，不止一次地警告，就在这崇山峻岭之中，潜藏着大量法王派来的军队和海通郡内自发组建的民兵。他们蠢蠢欲动，图谋夺取海通城，进而向帝国腹地挺进。镇卫军将随时面临与雪国军队交锋的局面。

相比于蓉崋郡，海通郡的地势要高很多。包括裴静瑛和肇赫奕在内一些士兵，已经开始出现胸闷和心悸的情况了。海章灼和景天丽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她们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沿途的风光。舒玄昭和穆雪芹两人则从服饰和戒律等方面，小声着讨论布德教在雪国、汗国和帝国的异同。

在风景如画的沐澄河畔，镇卫军临时安营扎寨，进行必要的休整。在营地周围巡逻时，佟未央发现几个行踪鬼祟的人在营地边缘徘徊，似乎在暗中窥视，这引起了她的警觉。她吩咐舒玄昭和穆雪芹暗中尾随，发现他们最后都进入了一座名为尕章寺的寺庙。经过一番思虑，她与舒玄昭和穆雪芹成功地擒获了一名探子。

经过审问，探子交代，她是附近的牧民，为响应法王号令加入了对帝国的作战。尕章寺就是他们的据点，除了民兵平时会在这里集会，雪国军官也不时会过来商讨军务，寺庙的僧侣也直接参与了出谋划策，一些作战命令甚至就出自于此。

佟未央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立即向汪启荣报告。后者当机立断，组织了一支精锐部队，由佟未央领头，对尕章寺发动了突袭。

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接近尕章寺，才发现寺内驻扎着一支雪国军队。经过激烈的战斗，镇卫军击败了这支雪国军队。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些本该诵经祈福的僧侣拿起了刀枪，满怀仇恨和杀意地向镇卫军发起了攻击，这使得他们不得不将这些僧侣一并视作敌人。

—§—

终于，海通城的轮廓渐渐清晰。海通城偎依于冷海湖东北岸，坐落在排箫山、维偕山和思寝山环抱的谷地之间，沐澄河从城中穿流而过，滋养着这片土地，赋予其生命与活力。

放眼望去，佟未央的眼前尽是一些新奇的景象。

山坡上的牧草青绿茂盛，如绒毯般铺展，成群的牛羊点缀其间，悠闲自得。平坦开阔的谷地里，种满了金黄的庄稼，预示着丰收。附近的居民在草场和田间辛勤劳作，他们的歌声随风飘荡，悠扬而又质朴。远眺山巅，终年不化的皑皑冰雪与湛蓝天际相接，这让她不禁想起了泽国的鹿鸣山和幽栖山。冰川和积雪融化汇成细流顺势而下，在断崖处腾空化作壮观的瀑布，水声轰鸣，气势磅礴。而在那些阳光难以照射到的地方，凝结出了绚丽多彩的冰瀑冰挂。

沿途各处挂着许多五彩幡旗，随风飘舞，猎猎作响。一座座石膏白塔和垒筑石塔点缀在草原上，相互映衬，格外醒目。几座红白相间的土坛，形态各异，或圆润如月，或方正如印，墙体上镶饰了布德教纹饰，顶部四角矗立着四只白色虎像，威武庄严。土坛中间的小型宫殿颜色鲜艳，精美逼真，宫殿里面的神像栩栩如生，仿佛讲述着古老的故事。土坛四周，经幡飞扬，白辕环绕，显得庄严神圣。据说，这种土坛可以防止妖怪侵扰。偶尔能见到朝圣者一步一拜，向着圣地日光城进发。那份对信仰的坚持与虔诚，让佟未央不禁为之动容。山腰之上，孤立地镶嵌了一座不大的布德教寺庙，从远处能看到高低错落的庭院楼阁和白塔，几个人在殿堂的屋顶忙碌，似乎是在修补着被风雨侵蚀的瓦片。

虽说海通郡是乌桑人和利亚人的杂居之地，但佟未央却察觉到，这片土地上分明横亘着一道无形的界线，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隔离开来，强烈的撕裂感笼罩在她的心头。城外，高山漼雪，蓝天白云，布德教的寺庙、白塔和经幡星罗棋布，乌桑人的印记深深镌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精神和信仰无处不在，承载于每一块石头上，渗透进每一缕风中。穿越城门，步入海通城内，俨然回到了帝国。圣礼教的庙宇和大家族的祠堂参差错落，街道规划有序，两旁商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行人来往如织，彰显着利亚人的繁荣与秩序。显然，乌桑人在海通城里面内敛低调。但即便如此，他们为数不多的居所和建筑，仍以鲜明的风格和独特的布置脱颖而出，提醒着人们，即便在这座利亚人统治的城市里，乌桑人依然生机勃勃，不可忽视，不容磨灭。

诗曰：

三山抱城冷海宽，远峰飞瀑彩冰寒。

幡旗孤寺说神事，一重城门两相安。

进驻海通城后的第二天下午，佟未央瘫在床上休息。连日的行军仿佛榨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全身的酸痛让她几乎不愿动弹分毫，只想沉浸在这宝贵的休憩中，缓缓恢复体力。

突然，营帐的帘幕被掀开，裴静瑛带着满脸愁容步入，眉头紧锁。她走到床边，对躺着的佟未央低声道：“你听说了吗？浩特人的军队也会加入征讨雪国的行列。”

佟未央闻言，猛地坐起身，吃惊地说：“什么？不会吧？”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要与浩特人为伍。

“军中已经传开了，应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