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翰德刚过了今天的第三遍刑,闷闷地趴在刑牢冰凉的地上,地上铺了些稀薄的干草,却不能抵御地面散出的入骨寒气。
好在此时正是盛夏,这经年的寒气积在骨头里也生不出病来。
穆翰德这会儿是觉得有些委屈。
他当然不敢对本来是忠心耿耿地伺候太子殿下,尽心尽力地养马喂马,结果被冤枉入刑狱这件事感到委屈。
他本来就是蕃奴,能被太子提拔去驯马,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所以他不敢对太子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他只是委屈自己入宫以来努力学习汉学、汉文,在刑讯里竟没起到一点儿作用。
穆翰德清楚地记得,《周礼》中有这么一段,“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
他读这段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读懂其中的意思了。
穆翰德回想自己被审讯的时候,自认为自己的语言表达流畅、面部表情平稳、气息稳定、听觉反应灵敏、也正视问话者,没有丝毫躲闪。
但是他自从进大理寺刑狱以来,每天都被这么审问,一天三遍地过刑。
他自认每次被审讯,都是努力做到《周礼》中“五听”的标准,可刑讯却从未停止,反而一天比一天重。
穆翰德的手指动了动,拨了拨手边干枯的草屑,他趴在地上的那只耳朵听到了脚步声。
牢门开了,狱丞端了饭食汤菜来灌他,灌完饭菜又给他的伤处粗鲁地上了遍药。
端来的饭食中有豕肉,穆翰德却配合地吞咽着饭菜,他这会儿才真正安下心来。
这意思就是没人想要他的命,他们只是想查清楚案子而已。
但是这就是让穆翰德发愁的地方。
穆翰德进了牢狱才发现,自己原来没得任何一个主子的提拔是有原因的,他学了这么多年的汉学,却始终弄不清楚汉人的行事方法。
比如说,穆翰德一直以为掖庭宫狱隶属内宫,审讯宫闱案必会动重刑,但是他被关到掖庭宫的时候倒是好吃好喝,没人打骂,只是每个人关一个房间,防止他们串供罢了。
而被移交到大理寺,原以为会按照一般刑事案的法定规则去审讯,没想到倒是一遍遍地过刑,想死都死不成。
穆翰德想起过刑的时候旁边负责监刑的大理寺正就不寒而栗。
来大理寺的第一天,他和几个东宫宫女一同审讯过刑,其中一个宫女意图咬舌自尽,大理寺正发现后,亲手拔下她的所有牙齿,再接着审问、过刑。
这让本来就想活的穆翰德,更加不想死了。
刚刚吃下去的饭菜热汤在胃里发挥作用,穆翰德有了些许睡意,但是他又不想睡,因为睡下后起来就又是审问、过刑。
此刻是穆翰德一天中难得的清静时刻,他不想浪费这段时光。
穆翰德又一遍地细细在脑海中回想太子落马前后的经过,事实上,这些天来,他所知道的所有经过都重复地说过数十遍了。
每天上完了刑,穆翰德回牢房后,也在细细揣摩这个案子,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推敲其中的蛛丝马迹。
他去驯马这件事,是他自己求来的,这也不怨旁人。
穆翰德后悔的是,那次清宁宫来人,他就不该挺身去清宁宫见皇后。
皇后和二皇子赏他,他就该跪下婉拒才对,他为太子驯马,要赏也应该是太子赏,怎么能要二皇子的赏赐呢?
如果不要赏赐,太子也未必会看不见他养马养得好啊。
穆翰德揪着干枯的草根,愤恨地想,太子是东郡未来的国君,国君哪能没有容人之量呢?
就像他在外交国宴上感谢太子的提拔,东郡现任国君的赏赐只会更厚一层。
穆翰德当时想,我可号准汉人“君臣父子”的脉了。
外交国宴后,他正式被提拔入东宫,专门伺候太子的马。
那时的穆翰德坚信,只要马球赛一过,他就是东郡的王毛仲。因此,穆翰德对待主子的马,比对待自己都精心,要不是东宫有东宫的规矩,他恨不得天天和马睡在一起。
他是实在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对太子的马下药。
而且,主子们的马都是按照《唐六典》上的规定喂的,汉人觉得那样的喂法好,穆翰德是绝对不敢提出异议的。
即使那是进贡来的马,但入了东郡就是汉人的马了,就应该适应汉人的喂法。
但除此之外,穆翰德也不相信有人能在东宫安插人手,在太子骑马的时候害太子落马。
东宫里面的仆从一般分三个派系,一派是太子自己选的;一派是皇后赐的;一派是皇上赏的。
随着太子渐渐长大,皇上赏的奴才越来越少,太子自己提拔的和皇后赐的是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