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到东莱县莱水镇大水泊东村的裘二麻子,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说上一房媳妇,且于民国初年夏末秋初之时,为他生了一个黄黄瘦瘦的儿子。
其时,为翠兰接生的陈大娘,用一件青粗布褂子,包了已经洗干净的孩子,一下塞到翠兰怀里让她喂。翠兰羞涩地将干瘪的奶子塞到儿子嘴里。才出生的臭小子嘴劲儿好大,竟抽吸得她奶头儿老长生疼,却不见下一点儿奶。
周翠兰这些日子连顿像样的饭也吃不上,看着牛高马大,却只是一副瘦骨架子。饿小子一时丢开她的奶,“哇”地一声响亮的哭喊,翠兰眼里的泪便开始打转转,抽搐几下鼻子,瞅一眼手足无措站在炕下的裘二麻子,两行清泪瞬间流出来。
陈大娘也是布衣烂衫,拿眼瞅瞅裘二麻子,再瞅瞅翠兰怀里的孩子,叹一口气,道:“俺家里只有两个青菜团子,可是,那玩意儿也不管用哪!”一时就出了门。不长时间,拿一只破了边的青白瓷碗,端着两个青菜团子进来,都倒在锅台边的一只破碗里,扭身就走。
到此时,裘二麻子才明白,原来自己活在这世上,真他妈算不上是个男人。
是啊!要是个男人,何至于在老家莱东县穷困潦倒?一场蝗灾,害得老爹老娘把最后一口干粮全留给他,两个人竟蜷缩在炕上全部饿死?要是个男人,用得着吓得大老远跑到这儿?去年受灾后,村里乡里十户有九户揭不开锅,县里却派一队头顶留着长发挎着腰刀的兵下乡征粮。那些日子,乡民穷饿得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出了个胆儿大的,姓曲,天天在各乡各村串门,一阵串通了上万百姓,直冲莱东县衙,几十个把守城门的兵丁望风而逃。知县姓万,一看情形不妙,连叠声答应说不再征粮征款,哄得数万人一阵散去。转眼间,从临海县和登州调了数万精良部队围剿,清剿了好几个村子,杀的男人妇女成百上千,抓了也有上千。
那天一大早,他也是饿的急,寻思上坡地找点吃的,正走到村后半山坡上,眼看远处一大群兵丁蜂拥而止,知道是来报复抗捐的。他家里又无牵挂,吓得掉头就跑。一路上要饭,直跑到这大水泊东村外,又累又饿,一头扎到村东老槐树下昏死过去,后来一睁眼,眼前就蹲着现在的媳妇儿周翠兰。
那时候,他感觉这嫚子长得好丑,而且身板也宽厚,乍一看根本不像个女人。不过这嫚子倒是好心,当时问了他的来历,听他说老家遭灾全家饿死,只剩他一个人逃命出来,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嫚子似乎信了,领他回家喝了一顿掺了蚂蚱菜的地瓜面糊糊,眼见得裘二麻子仍然有气无力,她家里却也没有粮食吃。正犯愁,她爹却从外面回来,见她领回个男人,问明情由,她爹却也是个好人,叹口气,说村里周大财主家要用工夫,让裘二麻子跟着他去帮工割麦子,顺便也能吃几天饱饭。裘二麻子当时瞅瞅嫚子,满口答应了。
进了她家门,才知道她叫翠兰。
跟翠兰爹到了周家之后,裘二麻子才知道周世福家道的殷实。他家的地怕是有几百上千亩,另外还有五亩多地的一个大院,大院里盖了五进的大屋,每进有十间,每进东西两侧还各有几间偏厢房。周家为了收粮晒粮方便安全,索性连场院都用院墙圈起来,只是与五进的大屋隔着一堵墙。场院里倒也有数栋草屋,却是磨房、牲口房、油房,长工住的工房,还有三间私塾,聘一个姓蔡的先生驻馆。场院里另外是两亩大小的一块地,平时种些应季的蔬菜,夏收秋收时就碾平了当晒粮场。
其时,裘二麻子跟着翠兰爹进了场院,眼瞅着五进大屋青砖大院,竟怔得出了长神,心说,这财主就是财主,人家的命真好,能有这么多房子这么多地,哪天要是在这屋里睡上一宿觉,就第二天死了也值。
他正想着心事,眼见一个戴顶瓜皮帽的胖胖的男人,脸上青虚虚的,留有数根蜷曲的胡须,年纪在五十上下,手里还捧一杆水烟袋,站在那儿,抽一口水烟,轻飘飘吐出去,开始拿目光查检人头,先问几个领头的:“各人找的人都齐了吗?大把,二把,三把,都吭一声儿。”
大把,二把,三把?裘二麻子又愣了一下。这一带,说话跟他老家有很多不同。比如本地把馒头说成饽饽,把红高粱说成蜀黍。也有说是玉蜀黍的,指的是白高粱。却听翠兰爹一声答应,说:“钱管家,我这里有八个,我带的人都齐了。”
原来翠兰他爹就是“大把”?“大把”大概是干活领头的把头吧?那个胖胖的男人,想来就是东家的管家。
“都是咱本村的?”
“不是,有一个是外地的。”
“哪一个,能干活吗?一天三顿可是吃白面饽饽炒肉菜的。”
翠兰爹把把裘二麻子推到瓜皮帽面前,说:“见过钱管家。”
他却也不会见礼,作揖打躬都不会,只是拿眼看人家。就见钱管家那脸色当场沉下去。
“哎!就这瘦筋样儿,能干活吗?别是来混饭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