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小子,看上去倒不如他家孩儿精灵乖巧,平时少言寡语,至于识文习字,大概也可以教进去。”
“这就好,大凡教养子女,做长辈的只是尽心管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要看他们的造化,你说呢?”
两人再相视,便一齐哈哈大笑。
但人有止寿,大概徐先生一生功名有成,也算满足了,小伯虎三岁那年,徐先生偶感风寒,竟一病不起,数日后,终驾鹤西游,引得十三岁的祝允明嚎啕大哭,情感倍之,观者无不动情。
徐先生一走,闾门之内似乎冷清了许多,文林先生其时却也中了进士,后来得了选任,竟只身赴任,数年不再到唐家酒肆。
那年大约秋末,文林先生意外告病回乡,眼看天气凉爽,文林先生亦同带着儿子徵明,还有允明,一起又到唐家酒肆吃饭。那允明已经十六岁,自徐先生过世,便始常跟着文林先生学习。
这一次,文先生还约了一个人,就是闾门中的沈周先生,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玉田生、有竹居主人。这个人,据我的了解,一生不应科举,但学识渊博,尤精诗文书画,应是明中期“吴门”开创者,他也算是那个朝代中的佼佼人物吧?他之与文林先生相识,同样始于诗文书画,只不过,他的画艺要比文林先生要高明许多。
这一次文先生请他来喝酒,其实有些私人目的。
不错,赫赫有名的徐先生没了,他可是阅历过官场,在苏州城内有着无比的名望。原先文林还想借他的名头让徵明跟着应付科考,现在,这一条希望断了。虽然自己也能有所教习,但毕竟自己于前几年选了永嘉知县,后转在博平任职。他之赴任,实不想家眷离开苏州,故只是单身上任,肯定无暇督促培养孩子。前些日子,他从南京太仆丞位置上告假回乡养病。现在儿子徵明已到启蒙之时,他又只是告假,万一再行选任,岂不耽误儿子学业?好在苏州城里还有一个沈周先生,虽大他有二十岁,二人原在家乡时交往亦甚好,倒是把小儿辈托付于他才好。因此这才叫了他同来。
一时间两个杯筹交错,间或谈些宋元诗话,又论起元大家赵孟頫,原为宋太祖嫡传后人,书法尤精,所创赵体对于他们这一代影响甚巨,而其画艺亦是苏州城内首屈一指。文先生道:“沈先生,您倒说句实话,赵师技艺对于你的书画有何影响?”沈周屏气正色:“文先生,我是杂学百家,但书法主要师以黄庭坚,画则才受元四家影响。对于赵师,虽亦有接触学习,但略少些。不过对于他的名望我是非常敬崇,大概文人学画自东坡先生始,至赵师,则成一代宗师,已然踏至顶峰了吧?”
言罢,两人俱哈哈大笑。其时,唐广德正上他的拿手菜:苏州卤鸭。只见那盘中鸭子色泽酱红,皮肥不腻,肉质鲜嫩。文林一时兴起,先夹一筷入口,却是香酥入味鲜醇无比,一时赞不绝口。唐广德瞅了沈先生眼生:“请问,尊驾是?”
“哦,他姓沈,名周,是沈周先生。”文林嘴里嚼着香醇的鸭肉,连忙道。
“哦!是沈周先生?久仰久仰!”唐广德慌忙搁了手中托盘,上前深施一礼。沈先生却也慌忙站起身来还礼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沈先生虽不是官宦之身,他却不愿涉足官场,只求心情通畅自由,一直醉心书画,分明是闲云野鹤之身,他的学问,在苏州府算是赫赫有名呢!”文林眼瞅着沈先生笑着道。唐广德连忙点头,他却也曾听闻,沈先生在苏州城内交游甚广,为人乐善好施,尤其画得一手好画,贩夫农家甚有爱者,但囊中羞涩,凡有求画者,沈先生倒无不满口应允。
只在举杯饮酒之时,唐家小儿伯虎竟从室内跑出来。唐广德连忙追上去,只围着桌子转几个圈,却抓不到他。文先生和沈先生看见,一齐哈哈大笑。
文先生:“老唐,您儿子今年也有六岁了吧?他可是和我家小儿同岁呢!”
唐广德听见有人提及小儿,两眼早眯成一条缝:“也是也是,我倒记得,他们是一年所生,止我家伯虎大些。文先生,数年前倒跟您相熟,当年抓周之言都是戏言,您可给好好看看,小儿可否有科考前程?”
文林眼瞅着满地乱跑的小伯虎,见其眉眼儿清秀,心里也是分外喜欢,略点点头,却在酒桌上拿了筷子逗他:“伯虎,来,要不要跟我学字啊?”想不到,小伯虎一下爬上文先生的大腿,慌得唐广德连忙想要抢他下来,文先生却摆摆手说:“无妨,他若真喜欢,倒是他的造化。”
沈先生随手用筷子蘸水在酒桌上写出“伯虎”二字,小伯虎二话不说,抢过筷子,跟着描出二字。唐广德偶尔走过来,问文先生:“这,这是他写的?”文先生哈哈大笑,道:“唐广德,想不到您唐家竟有如此造化,您看,这小子所描笔划,跟我刚才所写竟差不了几分毫。我问你,他现在可曾入学?”
“未有,可是到哪里找名师啊?我倒不敢让他乱投师。”
“哦!已经到该启蒙之时了,您说,要是让他投到沈先生名下如何啊?”
“沈先生可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宗师,这,这怎么可能呢?”唐广德闻听,真是愣住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沈周,生怕他拒绝。
“怎么没有可能?沈先生您看,不光是他家小子,连我的小儿现在也正愁投师无门,其实我也是为我小儿着想!”
“这个,这个,这俩小儿倒也讨人喜欢,不过,你其实也是才学满腹,怎想到要我出来误人子弟?……”沈先生分别抚摸着小伯虎和小徵明的头,两眼紧盯着文林。
文林却笑道:“沈先生,我只是在诗文上有些小悟,于书画上却不精,所以非劳顿您大驾不可。这样,学文时,可在我家,想要让他们学习书画,我就把他们送到您家,如何?”
“那,那行吧!倒是两处经常走动走动,也免得在家里闲得慌。”沈先生笑着点头。
唐广德一见,立马惊喜地道:“沈先生,您,您这是同意了?真是意想不到。两位先生,不是我唐广德吹牛,从今往后,只要二位先生来我小店喝酒,一切包在我身上,好不好?”
唐广德说完,连忙抱小伯虎下来,摁着他的脑袋,先给沈先生磕了三个头,又朝着文先生要磕,文先生慌忙拦住。
自此,文先生和周先生家中,除允明和徵明外,又多了一个小学生。不,他应该算是个小顽童吧?先生在说到这儿时,忽然微微笑了。
先生说,在他五、六岁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是后来父母说给他听的。而从六岁跟随文先生和沈先生学习之后,所有经历过的事情,他几乎都记得一丝不差了。他甚至还记得,因为沈周先生和文林先生答应收他教授学业,他爹当天晚上收了摊子之后,又炒上四个小菜,特意把二位先生又请来,陪着他们一起喝酒,他被大人们哄着,也喝了两杯,眼看着要醉倒,被他娘抱上床。朦胧中,他看到父亲也喝醉了,一个人在那儿手舞足蹈又唱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