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吗?不是的。我觉得是‘爱’。”
范荐微诧,摇了摇头,目光宠溺地望向手中的断手。
但,庄舟却未曾感受到那种恋尸癖和恋手癖的变态,从范荐的行动中,他只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温暖和光明,像是浑身都浸泡在了温泉一般。
“我和萱萱相恋时,从不知道萱萱是我的表妹,可即使是,又如何呢?难道要我割舍去人类最为纯粹的爱,而为了前途,为了人生,或是为了不违背父母的期许?多么愚蠢啊。”
范荐头也不抬,但庄舟能想象得到,他的目光必然一片祥和纯粹。
“在那一天,萱萱被割断的手腕被抛在我面前的那一天,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像是彻底地远离了我的躯壳,再怎么样的抽打和鞭挞也难以令我感受到分毫的疼痛。我知道,萱萱已经彻底离我而去了。
“为了我所谓的未来,他们甘愿践踏法律,动手杀人——毕竟,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人,说杀,也就杀了,对不对?”范荐抬头,看向庄舟,他竟然早已经泪流满面,泪光在脸庞上闪烁,
“他们是为我着想吗?我不知道,但我在心里竭力告诉自己——他们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而不是,另一个自己说的,他们是为了惩罚我,因为我对他们所设计的道路的悖逆!”
“而那个时候,那个声音找上了我——我承认,我心动了,想要报复社会报复一切!那种偏激的想法告诉我,所谓的秩序,所谓的规则,其实都是大人物为了维权所打造的工具!只要放手一搏,就敢叫日月换新天!
“可萱萱拦住了我。真的,我抱着她的手,仿佛真的能听到,她笑着对我说——答应我,不要去伤害别人好吗?不要去伤害,那千千万万个,像自己一样的人。”
范荐像是梦呓那般,简直完全陷入自己的回忆当中去了。
而庄舟默默倾听着,心中泛起股莫名的哀伤,有些酸楚。
“……于是,我留了下来,准备在这个地方永远呆下去。但是另一个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像是离开了我的身体那样,像是有了全新的意识,是我,却又不完全是我。
“萱萱的遗志……我没有履行。”
说着说着,范荐的意志完全消沉下去,声音也渐渐萎靡。
在这里的,完全是‘善’的范荐,剥离了人性中的重重复杂面后,所留下的,只有最为纯粹的情感——
对爱人纯粹的爱,对没有履行诺言的纯粹的愧疚。
他抬起头来,目光希冀地看向庄舟:
“你应该,能用某种手段勾起我心中最恐惧的东西,对吧?”
“对,”庄舟缓缓点头,仔细斟酌着范荐的话,忽而心中一悚,口中脱口而出,“你不会是要……”
“对,”范荐的眸子中像是有火,正像是庄舟所看见的那片火海,他将其蕴藏了起来,却终将要燃尽一切,“让恐惧,我心中的心魔来击穿我吧,让我的父母长辈们,送我最后一程!
“我已经,有些等不及想要与萱萱见面了……
“也已经,等不及想要,将那个畜生给杀死!!”
说着,那眸底的火焰,终于燃烧起来!
那是,愤怒!
——对那个作恶多端的自己的愤怒!!
纯粹的,不包含其他因素,而只是因为他践踏了秦萱的遗言——
践踏了,秦萱为这世界留存的,最后一分美好!
如此,罪不可赦!
·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
庄舟凝视着范荐的眸子,他知道,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方法了。
自沉默中,他看到了那眸中难以改变的执拗,以及,蕴藏其下的由衷喜悦,于是轻叹一口气,缓缓开口,艰涩地吐出那个字:“好。”
“好!”
得到了庄舟的许可,范荐终于快意地大笑起来。
于是,
将被永隔于此的彻骨孤独,秩序捆缚下深沉的痛苦,全数抛却!
他知道,他将长出双翼,飞往太阳——
追逐自由,纵使粉身碎骨!
既然下定决心,要帮助范荐自囚禁和压迫中解脱,庄舟也就不再婆婆妈妈下去,时间不等人。抬手,滚滚黑暗从地面上升腾而起,像是漩涡般,聚拢在范荐身旁!
“嗡——”
眼前的漆黑遮天蔽日,无数的狂乱在心中扎根,范荐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重击,无端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像是巨树生长,将枝桠传递至身体的四肢百骸!
一股寒意,从脊柱慢慢爬起。
范荐的瞳孔在一点点地收缩,大片的眼仁被漆黑侵蚀,他再没有刻意去抵制来自心底的无限恐怖,任由黑色的丝络在体表蔓延增殖,像是无数的蛇在舞动。
这股恐惧,已经全然脱离了形体的限制,不单单是映照出范荐心中的恐惧之物,此地毕竟是范荐的精神空间,「幽闭恐惧症」可是直接作用于此的,绕过了肉体和外在条件对其的削弱作用(也就是常说的安全感一类的),
成了——
「恐惧」本身!
刀刀出暴击!
“轰——”
庄舟听到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口中不由得爆出一句粗口,“我艹!”
放眼所见,精神空间竟然开始坍塌!
远方的火海被撕裂,脚下的大地震颤了起来,灰色的天穹发出哀鸣,庄舟像是被卷入一场巨大的风暴之中,身体已然不受控制地被倒卷上天去,崩裂的陆地逐渐远离视野——
一切都在缩小,
而最为醒目的,是一道通天彻地的漆黑光柱!
·
“没成功吗……”
看着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的范荐,叶凝宁心一沉。
她的「情人」所构建的幻景终归是有时限的,主要目的还是帮助庄舟撕开一条精神的罅隙,好让其乘虚而入,看清这份怨憎的根源所在,但现在一看,似乎没成?
没成功就没成功吧,肯定还有别的方法,
但关键是,庄舟人呢?
“叶凝宁,我……谢谢你,”范荐桀骜抬眸,声音低沉,似乎掺杂着几分落寞,“即使,你揭开了我的伤疤,让我又一次见到了她……真的,谢谢你了。”
“范荐,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来便是,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叶凝宁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后者,却不说话了,
只是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