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这缓慢优雅的琴音吸引,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顺着琴音的方向迈步,脚步越向前,琴音愈发清晰明确,他原本亢奋烦闷的情绪被有效安抚,仿佛有双无形的纤手,拨弄他的心弦,仿佛有人在静谧的暗室里发出轻轻的叹息,瞪大眼睛往屋子里找寻声源。
他循声走在廊道上,蹑脚踩在红砖地板上,生怕自己脚步声会打断这温软细腻的弦音。他费力地踮脚,敦实粗短的小腿费力往上提,探出半个圆脑袋费劲往里看,视线尚未明晰前,只嗅到沉积已久的木油气味,略显沉闷刺鼻。偌大的琴房光线远比球馆昏暗,一排排黑色金属乐谱架与琴凳整齐有序排列,暗绿绒面的老式落地窗帘半遮掩着,窗外透进来光线折射出细小的扬尘。
一台漆黑的施坦威在琴房前方的静谧中沉睡。空荡荡房间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只能看清小女孩的侧身,笔直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身后,跟随着身前大提琴走弓的摆动,半绺垂落在细窄的右肩上。小女生的容貌不算特别出挑,双眼皮却生得斜飞入鬓的细长眼睑,异常透白的圆脸,在光影的照射下现出一层细细绒毛。天蓝色立领白底的POLO短袖T恤,黑色的阔腿丝绒长裤之间,一把泛着油光的红棕色大提琴被她费力地环抱住,在持弓与走弓的姿势却是异常稳健。
林臻东注意到她 上衣靠近心脏的位置,绣着的一枚小小的红枫叶,那是G市最着名的私校校标,G市几乎所有政商显贵的子女,论资排辈削尖脑袋都要往里挤的名校。
女孩单薄的身板支撑着大提琴明显有些费力,手指骨节分明,细嫩的小手费力地持平一根比她手臂还长的弓子,神奇地拉奏出一整个连续且节奏勤快的曲子,直到后来他才听默君介绍,那是每个琴童启动必练入门曲——巴赫的《第二号小布舞曲》。
林臻东看着光影下女孩纤长浓密的眼睫毛,跟随指板上手指切换琴弦的把位而轻微颤动着,女孩子的右眼角有粒宛如朱砂般细红的泪痣。突然,琴音戛然而止,她抬头看向他“偷窥”的方向,她的五官但看不算特别突出、漂亮,拼凑在一起却异常和谐,墨黑的眼瞳闪烁着“倔强”的、稀碎的光。
“不要站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她瞪大眼睛盯着自己,林振东心下一惊,也不怯场,他也算是见惯了球台上比赛进展瞬息万变的场面,并不会因为眼前小女孩看似凌厉且略带斥责的气场而被震慑。
“你这是拉的啥?”他大方地走进琴房,卸下厚重的背包随手扔在钢琴的琴脚边,好奇地盯着女孩华丽那把外形如同厚木箱大家伙。
‘这个叫大提琴哟。’女孩扬起头朝他灿然一笑,眼睛里细碎的光亮如春风吹皱的湖面。
“刚才的曲子就是这箱子里发出来?”林臻东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摸这个木头“大家伙”,瞬间意识到太过造次,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女孩被他的问题逗得笑出声,却不正面回答他“你猜?”
“我猜不出,我又没有玩儿过这个。”林臻东摇头道,手却不自觉地忍不住去抚摸琴身。女孩也不排斥,大方地递琴给他,甚至站起身,转动脚撑上的金属琴脚,轻柔地将琴身送到他的怀里。
琴身近乎晚秋凋谢的红枫叶的颜色,火红中洇出灰黑色的纹路,笔直细腻的纹路犹如灰草蛇线般浸透出岁月沉寂的厚重气质,在透明清漆的浸润下浮现出华彩的光亮。
虽然隔行如隔山,他对西方古典乐器甚至乐理自然是一窍不通,但他手上常年握着的球拍木质底板,在色泽、质地、纹路等维度,与女孩手中的提琴有种异曲同工的熟悉感,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肯定不便宜。
他好奇地抚摸琴身,指尖拨了拨钢丝琴弦,音箱内部发出浑厚低沉的铮鸣。“这是琴头、弦轴、指板、腹板、琴马……”沿着林臻东指尖触摸的方向一路向下,女孩耐心地给他解释他指尖触及的每一个部分,他抬起头,看着女孩子抿嘴朝他微笑。
“咕……”还没等他开口,他的肚子首先背叛了主人,发出饥饿的信号。女孩忍不住笑出声来,麻利地横倒放低固定琴身,从随身的黑色帆布袋里掏出一盒新鲜的水果和小蛋糕拼盘。
这是他与何默君的第一次相遇,他记得默君与他并肩坐在琴房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她双手撑着下巴,一直盯着他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消灭”掉她递过来的整盒点心,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还从未吃过如此漂亮、美味的奶油雕花小蛋糕,多年后他回忆起当年的初遇,水果块的清甜、奶油蛋糕的细软、还有那琴弦震动时发出的低沉的铮鸣……悉数被时光的潮水冲刷稀释殆尽,唯一残存在他记忆里的,是挨着他坐着的默君,一头浓密的长发里散发的桃子与奶油混合的糖果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