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屋左边正对面是一片竹林,种的有上百棵竹子,由竹林中的小路分成一大块和一小块。那一小块是我家的,有十几棵竹子,品相倒也不比那大块地里的差,只是稍微干瘦一些。那一大块竹林是后山岗砀里胡奶奶家的,胡奶奶是个发起脾气来厉声喝气的人,谁要是敢砍了她家一棵竹子,她就要厉喝张声地骂得你狗血淋头,不得安生。
有一天她从后岗砀里下来了,她似乎是发觉她家竹林地里少了竹子,像是被人偷伐了。她的直觉和判断在急激着她。
这胡奶奶果真是个暴脾气,张口便撼声破骂,操着谁都惹不得的架势,就在她自家那片竹林地里,左手叉在髋骨上,右手单伸着食指,骂向哪里,就指向哪里。她也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对她家的竹林地和竹林地里的竹子“做了什么手脚”,她只挺着从她腔脑里尽发的恶怒之气,其破骂声,只怕是山上山下的人家没有听不见余音的,完全是像她要是知道了是谁动了她家竹林地和她心爱的竹林地里的青葱翠竹便一定要跟他拼命,其恶骂声带里尽带着杀气,不少人听了心里都有些害怕她了,生怕她找上门来问罪闹事。如我那边的小阿奶和小阿爹也听见了她的恐怖的恶骂声,身边没儿女在,就刻意想避开她那像是要杀人的锋芒,走进屋里去把大门反栓了,等她走了再出来做活。
胡奶奶只管她恶怒的骂着,但究其她也不知道她的竹林地和她心爱的竹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贼手的眷顾。她骂的时候,一会儿面朝这家人,一会儿面朝那家人,家家她都恶狠地指骂了个遍,嘴口里的骂词也是哪家人都没饶过,不管妇孺老幼,她凶狠的恶意对谁都不放过。
我在我家厅堂里剥着小竹笋,小竹笋一整圆箩,先把外表的软笋壳剥掉,再撕掀里面笋节上白嫩的裹皮,扒得溜光光的嫩竹笋,炒了做一碗好菜。我一根一根的剥,正剥了十几根小竹笋,就听胡奶奶怒骂个不停,我倒不怕她什么,反正我没手痒去碰她家的东西。因为我早就听爸爸说,这胡奶奶她惹不得。我妈也听得她来了,恶骂个不停,吓得家家不得安宁,叫我别去理会,她骂就让她骂去,反正咱没惹她,就算找上门来,咱也不亏她的心。
她骂了一大半天,有些气衰力竭,我们大家只听着她骂,就能感觉到她喉咙声带受的罪。任她再怎样骂,骂得再不堪入耳,指责的恶怒之火再燃,也没人理会她。
一来,她也没气力再骂下去了。二来,她知是没人理会她,无论怎样骂下去,听骂的人也只当是听不见。骂,无论对她,还是对那个“窃贼”,解决不了问题。她的骂,只是让她心中的怒火、恶火泄发出来。不然,以她的脾气,怒恶之火不泄发出来,存在体内,会毁伤了她自己。
我们都知道,那个“窃贼”,他不存在。
消了她的骂声,方圆四内,突然变得十分的宁静,宁静得比她来之前要宁静。因为她的怒骂、恶骂,麻雀都飞走了,深入林里去了,不再叽叽喳喳的跳到我家的阳台上来啄晒的谷子吃。公鸡和母鸡也躲到柴垛里去了,不出来放,只在里面找虫子吃。
她骂完了,我坐在我家厅里也快要把小竹笋剥完了,圆箩底里还有几根较还嫩细的。我家与她的竹林地最近,从竹林里出来,她便走到我家里来了。我爸和我妈都是心善的人,她知道到我家里来,我爸妈不会毫不客气地不待见她。进了大门,就空椅子上坐着歇息,见她来了,我妈却是把她当客,捻了一撮茶叶,泡了一杯新茶,给她端了来。她骂起人来虽恶狠不留情,我妈给她倒茶,她倒是客气地双手接杯,脸上还笑了笑。坐下来喝茶,全换了一副脸面,骂人的恶怒之气不见了。
“这是你孩子,好懂事,帮着你的做活。诶,今年几岁了?”客客套套的笑着打问。
“六岁了,下半年打算送学前班。”我妈也客气的答她的话。
她微笑着看了看我,见我手里正在剥着小竹笋,并不联想我会偷她家竹林地里的竹笋,因为她知道我是个好孩子,也知道我妈的脾气。我妈平时也管教得好,不会让我随便去动别人的东西。不过也确实,我的确并没有偷她家竹林地里的竹笋,这小竹笋是我妈背着竹箩到山里的那些小竹丛里扳回来的。
茶,清香优润。胡奶奶聊一两句便喝一口,她是要把茶喝完的,破骂、恶骂、狠骂虽粗俗不堪,品起茶来却也有些优雅。说话语气和谐,且微笑且有些风度。我依然接着把剩下的小竹笋剥完,一根一根剥好,齐整地放在右手边干净的桶口大小的瓷盆里。
过了一刻多钟,胡奶奶手里端着的茶杯里很难再往嘴里送得进去茶水,她喝完最后一口,杯底的茶叶在杯壁上欲流而留。她要起身而走了,把留有茶渣的茶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那欲流而未流出的茶叶渣粘在了杯壁上,不下杯底。
她出门前去,再望了望她自家的竹林地里青翠葱郁、流叶韵雅的竹子。山风吹得竹子在舞来摇去,不急也不慢,似乎跟着缓缓声韵,枝飞而不去,叶洒而不落。我剥完了小竹笋,出来拿扫帚扫小竹笋的皮壳。这风吹得我醒目了许多,也抬眼望了去,不仅竹林,树草花枝都在风中慢舞,看了不禁驻足欣赏,欢从心中来。我张开双臂,闭了一会儿眼睛,再张开,整个人未飞而却如在飞中的感觉,悦愉轻松。
竹林地里是我儿时的乐土之一。
春夏之时,竹林地里满是竹子的清香,花草的幽香,土壁土面里也满是泥土根香,气息让人与竹林里的生命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