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干咳一声,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就这么紧贴着床头坐下,两条腿本能地想架在一起,抬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又不甚自然地放了回去,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
“铃木先生”她话说了一半,就见这人眉头难以察觉地一皱,于是也跟着一咬舌尖,临时改了口,“沈先生,你这两天感觉如何?”
“沈先生”可能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嘶哑:“好多了谢谢。”
文饮冰咽了口唾沫,假装之前在医院里偷偷往人家唇缝里涂葡萄糖水的人只是和自己共用一具身体的精分人格,按照路上临时打的腹稿,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蹦:“之前我不明就里,和沈先生之间有些误会,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沈先生别放在心上。”
沈先生可能是没想到这姑娘居然精通“翻脸如翻书”的技能点,才几天功夫,这凶名远播南四省的特务头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对自己比对亲爹还客气。
从“阶下囚”毫无过渡地跳频到“座上宾”,他反射弧一时没跟上,隔了几秒钟才沙哑着说:“言重了。”
文饮冰将各式各样的开场白掂量个遍,考虑到这位刚受过一轮蹂躏的身心,难得委婉了一回:“我看沈先生脸色不太好,是在这儿睡得不习惯吗?”
沈先生摇摇头:“没有,我睡得很好,没什么不习惯的。”
文饮冰点点头,言辞越发客气:“那就好听康医生说,您想出院,是不是有哪里招待不周?”
男人捂着胸口,微微咳嗽两声:“也没有,康医生照顾得很周到,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
他越是斯文有礼,文饮冰手心里越是疯狂地冒冷汗,只觉得面对薛少帅都没这么紧张过,说话都快打磕绊了。她只得掐了自己一把,艰难地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那沈先生为什么急着出院?莫非是嫌病号饭太难吃了?”
这个冷笑话说得不大高明,好在沈先生是个厚道人,看出文小姐的不自在,他眼睫低低一垂,很配合地笑了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文司登时觉得视线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下,眼皮一眨吧,就这么怔怔地瞧着他,半晌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沈先生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才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文小姐不必感到内疚,”这男人语速放得很慢,声音有些沙哑,却显得格外诚恳,“换成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大概也没机会在这儿晒太阳了。说来,您的救命之恩,我还不知该如何报答。”
一阵小风从窗缝里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凉飕飕地蹭过脖颈。文饮冰微乎其微地打了个哆嗦,起身从外间衣架上取过一件外套,小心披在这男人肩上,顺手为他掖了掖衣领。
“是我行事鲁莽,连累沈先生吃尽苦头,先生仁厚,不怪罪于我,饮冰真是惭愧不已,报答两个字,以后千万别再提了。”文小姐难得文邹邹说了这么一篇话,一边干巴巴地背台词,一边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虽然先生身份特殊,近期不方便在人前露面但您毕竟不是我号的囚犯,想离开自然没问题,只是容我冒昧问一句,离开这里后,先生有什么打算?”
沈先生下意识用手指捻动被角,好一会儿才道:“我可能会离开上海。”
文饮冰端详着他的表情:“先生想好去哪了吗?可是打算回老家?”
沈先生苦笑了笑,浓密的睫毛轻轻一垂:“我父母过身得早,老家早没人了。”
文饮冰沉吟片刻,有些难以决断虽说她在薛少帅跟前放了话,要把这人留在号,可那只是说说而已,在走这一趟之前,她并没真这么打算过。
毕竟干这一行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不知哪天就倒在枪口下,实在不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职业。
这男人十几年来隐姓埋名,孤身和虎狼之辈周旋,劳心又劳神,好不容易挣脱这层枷锁,文饮冰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过过正常人的日子。
可是方才,看到这人望向窗外的眼神,文司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层伪装披了这么久,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一分为二,事先准备好的剧本上大概压根没有脱下这层画皮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