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本茂到了,只见得镖局大堂正中摆着他爹的黑白相片,他进了镖局的大门一看,血气直涌,另有一层白,一层黑,直盖过相片的黑白,烙铁似的深深烙进了他的脑海。
另一层白,白的是灵堂,满堂缟素!
另一层黑,黑的是镖局另一个东家的那张脸,面黑如铁!
要知道,这家镖局,不是谭父一人所有,而是和一名外号飞来龙的好友,各出股本一半,合资经营,而谭父在病逝之前,就已经和飞来龙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各立门户,谭父病逝后,飞来龙不念旧情,竟想着独吞镖局。
而就在这个时候,谭本茂到了,飞来龙能给他好脸色才怪呢!
精明人拿这些瓜葛一连,就明白初来乍到的谭本茂之后准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谭父头七刚过,飞来龙就让谭本茂拿了谭父的分红,同时让其当了一名镖头,接着就急不可耐的让谭本茂去走镖,走的是北路镖,而且还给谭本茂立了个规矩。
当然,说得很好听,说,你爹是个名震关内的好汉,你这头一趟镖,无论如何不能给你爹丢了脸面,所以你这头趟镖,得亮着走,行内俗称亮镖的便是了。
所谓亮镖,也就是竖镖旗,点镖香,喊镖号,一路光明正大的将镖物送抵。
亮镖有两个用处,一来使新镖头拜拜沿路山头,混个脸熟,二来是立威,镖都亮出来的,不怕死的尽管上试试咱新镖头的身手,看看够不够资格吃镖行这碗饭,倘若将镖物顺利送达,也就证明这名新镖头在镖行站稳了脚跟,底下的镖师也会服气。
要不然你一个没什么名头的,才出师的毛头小子,底下的镖师凭什么托付性命身家?你又有什么资格当镖头?
一番话说得最在理不过了,当时年轻,所以气盛的谭本茂更是没有二话。
可问题是,谭本茂这头一趟镖,走的是北路镖。
北路镖,途径沧州!
镖不喊沧州的沧州!
可要不然怎么说,不年轻气盛还是年轻人嘛?谭本茂本就是沧州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俗规了,也就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其中的刁难了,可他还是上路了。
就为了那一句,“你爹,是个名震关内的好汉”。
但外人不管这些,尤其是沧州人,他们只晓得一件事,那就是你谭本茂,年轻辈,同叔父辈斗气,却拿咱们沧州武行的脸面做筏,憋了气要给谭本茂好看。
谭本茂保着镖,刚进了沧州境内,沧州青县的武衙门姚九,南皮的老疙瘩,东光的高粮太岁,肃宁的赵铁灯,一齐截道,嘴上说得好听,
“咱们也可以不为难你一个小辈,只要你就此打道回府。”
谭本茂还是那一句,不能丢了他爹的名头。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硬桥硬马呗!
于是人人都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碰个满头是血,满头是包。
要知道,能代表沧州截镖的,怎么可能是弱手?
沧州八虎,个个都是沧州名家,一派之主,一门之长,一次性出来了四个!
四虎联手出面,也几乎可看作是整个沧州武行的半张脸面。
可谁都没想到,世上的潮起潮落,武行的后浪推前浪,就这么冷不丁的,毫无铺垫的,应在了这里。
沧州的半张脸面,就这么出人意料的,被谭本茂一手十二路谭腿,给踢得半点不剩!
武衙门姚九被踢断了腿,南皮老疙瘩被刁瞎了只眼,东光高粮太岁被断了只手,肃宁赵铁灯更是骇破了胆!
四虎一战皆败!
四虎残病而归,沧州武行顿时群情激奋,更多的沧州武行名家要上门给谭本茂一个好看,眼看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沧州武行坐头一把交椅的神枪李书文,听说了谭本茂为父保镖的事迹,为之动然,更加上谭本茂本就是沧州人,沧州人没必要自相残杀,李书文于是出面说和了此事。
看在李书文的面子上,谭本茂摆下和头酒,道了歉,可他的镖到底是喊出了沧州,百年来头一回!而他人,也从此名重一时,因他使的功夫招式,乃是十二路谭腿,因此沧州第一腿的名头自此创下。
回到社旗后,飞来龙畏惧谭本茂的武艺,主动隐退,金盆洗手。
之后四虎的亲朋好友还是不断地找谭本茂的麻烦,都被谭本茂的十二路谭腿踢了回去,他沧州第一腿的威名也愈发响亮……
后来武行衰退,谭本茂金盆洗手这些后事不提,他沧州第一腿的名号之所以能创下,追根溯源,差不多就是因为那一句,
“你爹,是个名震关内的好汉。”
…………
“我爹,是个名震关内的好汉。”谭本茂重复道,“你们都是这么传的吧?”
关钊点了点头,“可这和你帮那瘸子有什么关系?”
谭本茂额头上的皱纹闪动了一下,他第一次笑了,笑得十分畅快,
“但其实我爹他不是什么名震关内的好汉,他最擅长的是算盘,是笔墨,他甚至不会武,在镖局里他管的是账目,是人员往来。”
关钊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谭本茂看了他一眼,“回去后,除了练武,也多看看书吧,现在的年代不同了,武人大都是吃不饱饭的,会读书就不一样了。”
关钊不服气,“什么书?”
“诗书。”
“谁的诗?”
“张耒。”
“他哪句诗?”
“元功高名谁与纪。”
“这什么……”
关钊还是不服气想要再问,谭本茂却不想再答了,
“小屁孩话还挺多。你师父的情面只到这了,再问下去,自个治伤去。”
拽着关钊,就出了站。
下关站人群熙然,这二人很快就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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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张耒《读中兴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