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野一呆,他打定主意要去,自不动摇,只是心中未尝不期望董秋拦阻自己。
这是某种非常微妙的心理,要说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古以来的故事都是如此。
男人总是不怕死的冲啊撞啊,女人也总是哭啊闹啊。女人讲自私讲彼此讲理性,男人说格局说气魄说情义,这样的吵闹总是屡见不鲜。
直到他看到董秋满脸的担忧。
“绝不能够坐视这种奸佞邪祟胡作非为,他们平日里定是杀人无算,杀了他们,便是救了别人……我爹固是去了,别人却也是有爹娘的。”
董秋喃喃自语,声音开始时轻柔得似乎无力,但有很坚硬的东西支撑,便渐渐不再迷惘,她抬头看着王野。
清冷疏离的脸上,鲜见地露出个灿烂笑容来。
“王野,你是男儿大丈夫,别顾忌我小女儿情态。我不会担忧你,我只相信你。”
她说:“你尽去放手施为、大展拳脚,叫天下也知道你的名号。”
王野很久了才吱个声:“……嗯。”
像蚊子叫。
“你怎地这般模样?”
“自惭形秽……而已。”
王野收回目光,苦笑一声,只觉得脸颊发烫,在心中大骂自己几句,又恢复了热血激昂的状态。朝着董秋点点头,转身即去。
董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许久,忽然从旁边掏出一把剪刀,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似乎找到了个很好的角度,这才点了点头,将剪刀收起来。
她又回去洗衣服了。
王野往返跑了一趟,气不喘、汗不流,回到北城门时,远远便能看到三位道长牵着四匹马,正在等候。
王野高呼一声:“道兄久等!”
“既已等了一个月,哪里还能有什么久等的?”道士们哈哈大笑,一扬手骑上了马匹:“兄弟,请上马!”
王野接过缰绳,马却是匹烈马,一见到缰绳拖手,便就极不顺从,起伏奔走,腾跃颠簸,浑身上下尽显出一种桀骜不驯的味道。
猝不及防之下,王野险被扯动,双手一扯,才勉强止住去势。
侧目一瞥,发现成静、成有、成去三人都面带微笑,一语不发,在旁静观其变一般。
是想试探自己的能耐?
王野也不意外,他们均是大门大派弟子,个个眼高于顶。性情投契、相谈甚欢是一回事,但是武功水平、身手高低,这才是真正让他们看得起的地方。
考虑这次是去对付黑石组织的杀手,凶险无比,他们纵受张人凤之托,但了解自己能耐,也是应有之事。
“既然如此,也好叫你们亮一亮眼。”
王野气定神闲,不喜不怒,站立不动,身形定住,双手合拢,一把扯动缰绳。
他侧去身子,在三个道士看不到的地方,十指内缚,两食指竖合,以两拇指压无名指之甲,这是不动根本印。
正这时候,马匹感受到身后牵扯,也是抖了抖身子,背脊如水似起伏,毛发一跳,四蹄就要纵出,真个是怒马如龙的气派。
“不会玩大了吧?他不过是戚家军的普通士卒,而且从呼吸节奏来看,没有内家功夫……”
几个道士将这模样看在眼中,挑了挑眉,倒有些担心起来。
这匹马是武当山精选良种,健硕高大,力量瞬间爆发,足有几百斤,让三五个壮汉不能够制服。
下一瞬间,他们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马匹虽烈,纵跳折腾不停,马嘶马鸣不歇,但蹄子从头到尾,只在地上胡乱踢踏,却动不了分毫。
王野稳若泰山,神色如常,呼吸平静,整个人铁钉子般站着。双手宛若铜浇铁铸,牢牢锁住缰绳,没半点儿动摇的味道。
若不去瞧马匹那边的折腾,单看他个人的动作,是绝不会想到他在发力。
“好强的外壮功夫!”
三个道士眼睛一亮。
其中以成静武功最高,看出端倪,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去看王野脚底。
另外两人定睛一看,原来王野脚底,慢慢转动脚尖,细细发力,不知不觉,在地面上凹陷下去,画出两个一两寸深的浅坑。
这是一股拧裹螺旋震劲,发力直达天灵,上下贯通,即大众所说“千斤坠”功夫。
三个道士也深谙这基本功,只是知道一般而言,千斤坠要使猛使强,往往一瞬而爆发,后力不济。而在关键战斗中,一瞬的千斤坠也能起到奇效了。
但似王野这般无声无息扎根大地,呈现出一种不动不摇的迹象,乃是另一个境界。
他们自然不知,《地狱四器四身四锻法》本是搜集了各式各样的锻体法集成,石身身重,若须弥山,又岂止千斤?
过了一会儿,那烈马慢慢停下了暴躁的动作,回过身来。王野微微一笑,伸手抚摸它的皮毛,它却只是温顺,完全平静了下来。
王野驯服了这一匹马。
“好!王小兄弟,好功夫啊。”
成静赞叹一声:“请上马。”
王野微微一笑,久在军中,虽是步兵,但起码也练过基础马术,以备不时之需。
当下飞身上马,直起腰身,裆裹帖鞍,胫靠马肋,手持缰绳……各样马术要点,无一不谙。
缰绳往左轻抖,马匹往左去,往右边抖了抖,马匹即往右去。哒哒哒来回走了几圈,便大致熟悉。
这时候另外三个道士,也上了马去。正要行走,王野忽然策马缓步来到成静身前,拦住了他,神色寻常地问了句话。
“成静道兄这柄剑简洁质朴,素雅高妙,定是好兵刃,在下心仪已久,不知有没有荣幸,一观剑身?”
成静一怔之际,没待回答,王野却已闪电般出手,飞龙探云,五指内扣,虎爪直至腰间。
剑柄在手,拔一寸出鞘。
“只准看着!”
成有成去正有动作,被成静呵斥止住。
他明白了王野的意思,眼中一亮,似乎有火燃起,面带略显狂热兴奋的笑容。
袖袍一拂,遮云蔽日一般,罩住王野手掌和腰间剑柄。
两人竟然在马上斗了起来。
成静五指内敛深藏,于袖袍中打着个太极云手虚灵缥缈的弧线,已按在王野虎口。
王野只觉手筋一麻,啪嗒一声,剑柄脱手而出,已重落剑鞘之中。
拿不了剑,就拿你!
兵家战阵上修成气象,咄咄逼人的凶相一现,王野反手一抓,五指如勾,动作刚强凌厉,筋骨硬顶皮肉,凸显出来蛮横与狠劲。
指腹一按,如刀劈华山,力量极大,指甲破空似乎刀剑,使袖袍之中,发出阵阵划拉的声响。
猝不及防,成静手腕脉搏已落入王野手中,他皮肤光滑,保养极好,洁白细腻。在王野粗大、黝黑、厚实手掌对比之下,好像一片脆弱的瓷器。
不慌不忙,抖了抖手腕,内力涌在皮肉表层,似脉脉泉激,挤得王野指腹一歪,握不稳当。
手腕再是倏变,滑不溜秋,好像水中游鱼,已往后一缩,“金蝉脱壳”。
王野得势不饶人,四指并拢,往前狠戳,似乎长矛,戚继光亲传“夺月式”。
如此接踵而至的攻势,成静喘不过气,无奈大局既成,一退之后,只能再退。
这次是“霸王卸甲”,五指距离王野一寸来长,指尖吐出一阵柔力,牵引王野的枪势,拇指内扣,伺机反攻。
严阵以待的一刻,王野倏然变式,“夺月式”变“垂翼式”,手转横掠,肘往外抽,顺势抄过旁边剑柄。
沧浪一声,一柄简淡素朴、没有任何装饰、剑身如一泓秋水的长剑,一寸寸从长长的袖袍里被抽出来。
成静神色一怔,一切激烈事态,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袖袍松松软软垂下,里面是空空如也的剑鞘,以及蓄势待发又松了势的一记“揽雀尾”。
他垂了眸,眼珠子在王野手上长剑转了一圈,仿佛直到此刻,才真正接受了这一切现实。
终究长叹一声,遂由衷道了一声:“佩服。”
两人一个是战阵上的大刀重枪,一个是武当山上的山泉柔云。整个过程在袖袍笼罩的一瞬之间,来回精彩两三手,便得结束,以王野取剑得胜为果。
其实要论武功精深,王野未必及得上成静大家门派,不过他深谙战术,虚实不定,先猛攻再后撤,终于打了成静一个措手不及。
旁边两个成有、成去,看在眼中,无不惊讶,再看向王野的目光,便绝不同于之前了。
“道长谬赞,在下占了便宜。”王野一手持剑柄,一手掂剑尖,细细端详了一阵,反手将长剑倒提回去:“好剑。”
成静接过回鞘,面色如常,倒不气馁,可见养气功夫极好。
王野看了旁边跃跃欲试的成有、成去,微微一笑,即策马而去。
在他背后,成静一边揉手腕,一边对两位师弟道:“也是个有脾性的,嘿,我本来是欣赏他,现在倒是喜欢上他了,这才叫江湖嘛。”
“我知道你们两人看着手痒,也莫着急,有的是时日较量,现在肥油陈才是正事!”
两名师弟点了点头,三名道士很快乘坐马匹,跟上了王野。四人并列起来的同时,王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风驰电掣,怒马如龙,大胜一场,意气风发。
道士们一怔,两个师弟侧眼看向成静,似笑非笑,眉眼隐有揶揄。
让这小子得意了!
成静摇了摇头:他娘的,下次一定赢回来。
笑声之中,四人踏着烟尘滚滚,犹如四条并列的长龙,直往城外东溪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