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豨谋反根源在于一个千古难题,就是君臣相互猜疑。因为上下猜疑,惹出无数事非来,秦将白起自尽、赵将李牧被杀、范睢被打到断气、孙膑被施以髌刑,无端生出诸多仇怨。陈豨也遇到这个问题,他在代地表现出强大的控场能力,士人来归、百姓依附,臣属忠诚、将士用命。陈豨倾慕先贤信陵君、效仿无忌之言行,交接宾客、养士自用,俨然一个信陵二君再世。偶尔告假省亲,宾客随行众多,场面很是壮观。某次省亲路过赵国邯郸,赵诸地豪杰士人纷纷赶来求相会,马车足有上千辆,邯郸城大小客舍为之爆满。
大家想像一下著名歌星开演唱会,举办城市歌迷塞街的场景。陈豨在邯郸时场景类似如此。
这场景被赵相周昌看了个满眼。周昌原是御使大夫,专职监察公卿大夫,出于职业习惯,顿觉这事有问题。周昌上报高皇帝说:天下平安,陈豨养如此多门客意欲何为?他掌握着汉边防精兵,又不断收买人心,陛下要防着点呀。
这的确是个问题。战国四大公子,哪个不是权倾诸侯,哪个不能左右国政,更有那魏无忌竟矫诏击杀大将晋鄙夺魏精兵,天下知有信陵君而不知魏王。陈豨身边的门客,平时是客、战时是将,一个门客能带出子弟、奴仆十余人,千余门客就能武装出万人力量。这还是在省亲路上带的,留在代地的门客还不知有多少。不说他掌握的大汉边兵十余万,单他的门客私兵就有数万的潜力。
高皇帝和陈豨论私私交颇深、论公彼此信任,所以刘邦不太愿意去往坏的方面想。若是至交,彼此要清彻见底,不能胡乱猜忌。如果一滴墨汁落下去,整池子水就变质了。但是作为帝王,周昌的话又不能不当回事。想了又想,还是小心从事,先从外围了解一下情况。
汉中央的密探便到了代地,重点了解陈豨部属动态情况。万事都有表征,如果想谋反,边边角角、官僚士卒总会有些异样动向。查来查去,没发现代地谋反迹象,然而,却查出代地许多官员、豪强参与走私贸易,陈豨的门客不少也参与其中。
这是不遵行大汉律令的行为,但部属违法不代表陈豨谋反。这陈豨到底有没有反心呢,这事让高皇帝苦思冥想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很想弄个心里明白。
汉十年七月,太上皇刘老太公驾崩,高皇帝召陈豨返回长安奔丧。按照高皇帝的心思,这算是考验一下陈豨,若来,说明坦荡无贰心,训一通敲打一下让回去;或者调整一下工作岗位,安排其他人去代地任职。
陈豨养这么多门客绝不是吃干饭的,这些人如蜘蛛结网一样,代地处处有耳目,京城也遍布代人眼线。皇帝在背后查他,这点陈豨已知道,皇帝召来回来是想考验一下他,他也知道。但是,此去长安,能否回来的确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天子猜忌臣子,臣子难有善终;自己纵容代人违禁搞关市,凭这一点足以免他的代相、削他的侯爵,能保得性命便是幸中之幸。陈豨知道走私违禁,但不搞走私贸易又难以维持,自己门客上千,人都要吃饭花销,自己不得想办法挣一点?代地十余年来处处私下贩运、个个贸易胡人,各处豪强无不参与其中,一下子确实也禁不得,否则这些人都得造反。
现在如何是好,皇帝令返长安,去还是不去?
陈豨想到了淮阴侯韩信说过的话,想起了伪游云梦被擒的韩信。他和部下、门客秘密商议。大家纷纷劝说自立于代。
陈豨心一横,干脆反了得了。于是自立为代王,发兵南取赵、齐。
陈豨果真反了,让高皇帝震惊不小,过往不断闪现,心中反复默念:昔日甚有信,今日却如此,何以至此啊,看走眼了啊!他的思维习惯是看客观形势和力量对比,很少将安危放在他人品质高低的基点上。这次出了例外。
高皇帝决定亲征,分两路出击陈豨。
第一路以周勃为主将,帅主力军团迅速出河东,北上太原击代军。河东之地极重要,若被代军攻下,关中就门户大开,陈豨部可渡黄河,轻骑一日至长安。
另一路由高皇帝亲自挂帅,樊哙、靳歙、郦商、灌婴等领军出河南,北上赵地迎击陈豨军。
陈豨和部属想干一票大的,他下了一盘大棋。发使联合韩王信,兵分两路开展对汉攻击。
一路由韩王信率部南下,击破平城、马邑,出忻定攻太原、上党、河东。陈豨许诺韩王信,取得河东诸地,均归韩国。
另一路陈豨亲率代军,出蒲阴、井陉攻赵地。另派张春率部潜入河间,谋取河间和齐地。河间是陈豨的老根据地,一时间策反了不少人。
韩王信初期攻击迅猛,击破句注塞南下,大军兵临太原、上党各地。太原、上党各地汉军坚守城池。周勃大军行动迅速,入河东北上,击破太原代军,直入忻定。
高皇帝到了赵地,发现赵地的形势就比较严峻,邯郸以北尽皆失守。陈豨大将王黄驻军曲逆(现保定附近),对抗燕军;赵利所部已破东垣(现石家庄附近),曼丘臣部已破襄国(现邢台),侯敞将万余卒游击赵地,威胁邯郸。张春将万余人已渡过黄河东攻济水重镇聊城,与曹参对峙于齐地。河间陈豨旧部数人举城反汉,与汉守军相持不下。陈豨则前出至襄国,坐阵一线指挥,大有合围邯郸之势。
高皇帝出发前,将关中大军主力交给了周勃进击河东,因而随行到赵地的人马不多。他的想法是赵地平叛以诸侯兵为主,在出发前就已发使诸侯,约定日期会师于邯郸。结果,高皇帝到了,而诸侯兵却一个没来。皇帝心急如焚、诸侯慢慢吞吞。
形势紧急,此时此刻只能大举征用赵地子弟了。赵相周昌谏言道:常山二十五城已亡二十城,请诛杀常山各地守、尉。
高皇帝说:不、不、不,此言差矣。郡守、郡尉未反,城池丢失是兵力不足,郡守、郡尉无罪。告诉周昌,赵地有能领军为将的,推荐几个来。
周昌推荐数名给高皇帝。高皇帝召见,骂道:小兔崽子们,能为将率军否?
赵地诸将闻言,紧张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跪伏于地不敢抬头。高皇帝又语气放缓,安慰数人一番,各封千户,令率军为将平叛。
左右劝谏说:陛下当初攻灭项氏,功臣旧部至今尚未全部封赏。赵地几人未立半点功劳,为何如此封赏,只怕不能服众。
高皇帝说:你们不知道啊。我发羽檄征天下兵,现在我到了,诸侯兵一个没来,我靠谁作战平叛?只能靠邯郸子弟了。赵地子弟为我拼命,我还能舍不得四千户。此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高皇帝还出一招,金弹攻势。代人多从事商贾,军中诸将很多既是将军又是贸易商,贸易链上大小士卒多参与其中。商人重利轻义,高皇帝开出高价,降者重赏。果然陆续有人来降。
高皇帝在邯郸等啊等,诸侯兵终于赶来了。皇帝调兵遣将,开始反击。樊哙率一部出击襄国、柏人,击陈豨、曼丘臣军,破敌。灌婴、靳歙率军攻曲逆王黄、侯敞军,破敌。曹参发齐地兵击聊城张春军,破敌。
陈豨早年曾镇守河间,此地旧部较多。陈豨希望代军杀入河间,旧部一呼百应,迅速控制济水北线。初期确实有些城邑叛汉,但这次镇守河间的却有几位忠心于汉的猛人,如郡守张相如,如都尉赵衍、将军翟盱等。翟盱几年前以燕令守河间燕郭,不料被魏将王武偷袭,丢失了战略重地,内心惭愧不已。不能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从哪跌倒在哪爬起来,这位翟将军这次和代军真玩命,死战不退。有此等将军,张相如等斗志坚如铁,与代军数次殊死战,击退代军,定东郡、河间。
见时机到来,高皇帝亲率大军出邯郸,击东垣赵利军,破之。
赵地战局翻盘逆转。
韩王信、陈豨、赵利等各部失利,退入代地,与韩王信合兵一处。
河东这边,周勃攻势不减。定太原后,再出忻定,与韩王信、陈豨、赵利各部主力会战于马邑,破敌。
韩王信、陈豨、赵利等败退楼烦。周勃死咬不放,又破之于楼烦。汉胜局已定。
高皇帝这才松口气,令各部继续追剿陈豨余部,自已则抽出时间来复盘战役过程,审视决策和战事得失。高皇帝想起他刚到邯郸时,研究了一番陈豨的军力布局和战役方向,不由得心中一喜,对左右说:陈豨不攻取邯郸、南据漳水以图中原,我知道他成不了什么大事。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陈豨果然志大才疏,徒有虚名耳。
高皇帝自得一番,又盘点诸侯动向,对彭越越想越恨。梁国与赵国很近,赵国危急,我已千里迢迢从关中赶到邯郸,梁地的兵却一个都没开进到赵地。不仅发兵迟缓,来的人还少,最终才派了四千人!我身为天子、一身病痛尚且亲自出征,你彭越有什么病,竟敢待在梁地不出?
陈豨不取邯郸、彭越称病不来,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旦联系到一起,就发现好像另有蹊跷。再往深里一想,高皇帝不禁大吃一惊:难道邯郸是陈豨设下的诱饵?越想越肉跳。
秦末形势变幻莫测,大小危局经历无数,使得高皇帝练出个敏锐嗅觉,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绝不简单。
这事还真不简单。陈豨也是大浪淘沙淘出来的佼佼者,况且身边谋士众多,造反这是天大的事,岂可看不出全据赵境的制胜之势。起兵之初,他已制定出数个计划,而最终选择了一个超级大胆的方案:留下邯郸,诱高皇帝。
于代地宣布称王之时,陈豨便派出使者秘密潜入梁地见彭越,告诉彭越:代王有一个天大的富贵要与梁王分享。陈豨的意思是,他兵出两路,韩王信攻河东威逼关中,汉军必大举入河东,韩王信则坚守城池,将汉军滞留在太原、马邑一带。陈豨大军出井陉、飞狐陉、蒲阴陉,攻漳水以北赵地。但是,将留下邯郸不取。赵地是皇帝爱子如意的封国,赵国有急皇帝必亲自救。高皇帝入邯郸之日,代军即以主力围城,另发一部驻无终阻燕军,发一部攻聊城拒齐兵,发一部入河间。梁王若以举国之力攻取河内,据河、济之险,阻击吴、楚诸侯援军,断绝汉军粮草,则邯郸必破、汉皇帝必被擒。代控河北取燕地,梁控河南降下吴、楚,以河、济为界中分天下、成霸王之业,梁王不考虑一下吗?
彭越的心是痛苦挣扎的。一边是兔死狗烹的未来,一边是中分天下的预期,如果是你怎么选?彭越如同一个不甘心的赌徒,挣扎数次后,退缩了,干脆病了。每天让人搀扶着,话都说得不清晰,汤药定期定量喝着,谁看都是重病在身。彭越是心病,样子做足是给外人看的。他选择的是坐山观虎斗,发兵四千助战,以病为由不去邯郸。暗地里,梁军数万主力却在高度警戒备战。
高皇帝率军已到邯郸,陈豨的说客一拨拨到梁地,却再也见不到卧床不起的梁王。这功夫,淮阴侯韩信的秘使却到了陈豨军中。
韩信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天下形势的变化。陈豨代地称王反汉,韩信的信息网更是高速运转起来。能称得上“兵仙”,韩信的军事才能绝对了得,只稍稍了解一点代军的动向,便洞悉陈豨的意图。韩信秘使告诉陈豨,若代王大军围困汉皇帝于邯郸之中,淮阴侯将于长安助一臂之力,诛灭吕后,封闭关中,断汉军后路。
韩信想趁乱攫取一杯羹,取关中,自立为关中王。
韩信的想法是矫诏发诸官徒奴,攻吕后、孝惠。此招若实施,则长安凶险异常。
汉初,长安城防御体系尚不健全,大批罪犯、俘虏被送到长安为官府服役,主要任务之一是修建长安城池,协助南军守城;还有一部分进入手工作坊,为皇家制造兵器等,这些人被称为官徒奴。高皇帝出征代地之时,对京城内诸侯下诏,命率各家门客徒奴随征,韩信称病不行。
韩信此刻手中也有皇帝诏令,怎样解释诏令那是韩信的事。皇帝远在赵地,诸将不在京城。前方战事紧张,后方一片忙碌,往河东、赵地运送后勤给养的队伍一拨接一拨出发,这时侯若哪位将军持皇帝诏书调人调物资,很难去辨别真伪虚实,难不成派人到河北去面请皇帝?时间上不允许啊。韩信的计策就在于此,他设计夜持诏书赴徒奴营地称:皇帝有令,赦免徒奴,令我将其北上救赵。谁个能拦?南北军中也颇有一些韩信旧部,哪个敢置疑?当初章邯武装起郦山徒奴,瞬间带出一支十数万的军队,参照一下,就知韩信此计的可怕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