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三年,上巳次夜。
月儿如一弯刀光,劈开长安城上广漠深沉的苍穹,洒下一片细不可察的刀芒,均匀飘洒悬浮着,给韦冲眼前的花木、院墙、屋檐铺上一层不太明亮的荧光。
强烈的红光破开夜月之色,进了院子。
“小郎君?”金荷高挑着灯笼,从那不甚修长,然而挺拔秀逸的身形中,渐渐清晰了韦冲五官的轮廓,“在这赏月?”
月如钩,谁会赏月,韦冲本想回答不是,意外想到一首词,“是啊,在赏月,大姐姐一起么?”
夜色的确能压制道德,白天雪椿逼着,“姐姐”两字叫不出口,到了夜里,“姐姐”前不但加了“大”字,还是主动叫的。
白天的韦冲见了夜里的韦冲,想必会啐一口唾沫,骂一句“下贱”吧。
说不定,夜里见不得人的韦冲,就是原来那道德低下的韦冲。
“那一起吧。”
金荷反手将灯笼背在身后,仰头望月,月如银钩,说不上好看不好看,只是虚虚看着,脑子里想着太阳底下纷繁杂乱的事。
她不惮于纷繁杂乱,职责如此,每日都是无数的鸡毛蒜皮,夜夜巡夜,以沉淀之,今日的鸡毛蒜皮尤其多罢了。
小郎君年少,年少贪睡,沾床则见周公,为何不睡?女儿早就睡了。
两人站在一起,中间像隔了堵墙,昨夜那种亲近感,再不会有了吧。
当着众人的面,暴露了他赠给夫人的诗,折损了夫人,他与夫人亲近,自然疏离自己。
自己游走于黑夜,不惮于任何人的疏离,那昨夜的一番话语,告诫他远离毒蛇,说会帮他,与他站在一边,都成了哄骗。
不禁想起昨夜的话:“这就好了?那是小郎君太善良,太好骗了。我是个恶女人,府里谁都不乐意见我。”
小郎君果然好骗,自己果然是个恶女人。
当时小郎君拍着自己的胳膊,那种多少年不曾体会过的哄孩子的抚慰,蛮不讲理地袭来,宣告着她的恶行。
她不惮于行恶,却并不想接受审判。
沉默的小郎君,给了她无言的审判。
这弯刀似的锋利月亮便是证人。
月亮熟悉她,她却不熟悉月亮,恐怕得不到偏袒,只这月光和手上的红灯笼一样,夜夜伴她巡夜,熟悉得不能再熟了,熟得能知道某夜的月光该何等明亮,月光照在花木下的月影该是何种形状。
梧桐树影是这个样子的么?
金荷惊觉月光竟也开始陌生了,得走了,“我要巡夜去了。”
“我能一起去么?”韦冲抬头望着她那大理石雕像一般生冷的脸,“我从中午睡到晚上,睡不着了。”
让月光疏离我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你么?为何你表情如此平静,眼里含着希冀?你竟要追着我审判么?
“那一起吧。”
金荷转身挪步,没有丝毫迟疑,她担心一旦慢了,小郎君的手会伸出来,要求和昨夜一样牵手而行,昨夜事出有因,今夜不能因循前例。
前例是将独孤家管得井井有条的最大助益,人人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