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第三天,亦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依然是个明媚的晴日,王川纲也是早早过来准备着陪亨亚日去家学。只是家学的规矩和校学不大一样,通常是要一早先给自家家长请安,听凭吩咐后才可以吃饭、出发上学,再集体向老师问安。请安是一个传承有序家族遗留下来的家风形式之一,晨昏定省,也一直为各大家津津乐道的,认为实在是长幼有序、敬老爱幼、恭敬守礼的再好也不过的表现方式,也是区别那些野蛮人和暴发户的最强大的底蕴之一。只是新学传导的是平等、自由、博爱等等这些听起来离经叛道的东西,也为大家不喜,但只叫人乱了辈分,疏了礼仪。虽说也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相近之意,但新学更倡导个人自身发挥个性,家人喜的却是顺从规矩抑制个性。这种习惯在亨家也一直延续的很好,只是后来部分施行新学以后,风气有了一定的改观,亨家当时也顺应了潮流,一部分的移风易俗,亨老太爷那一辈兄弟商议后,就让新学者从简,是故亨亚日往常都是旬日或是寒暑两假保持着请安的规矩,平日里无特别的事就不再专门去。不过长辈们到底是个什么意见的,亨亚日并不得知晓。
王川纲到亨亚日屋子时,亨亚日并不在屋里,也不在正堂,他就意识到亨亚日应是请安问好后多半是被老太爷他们留下一起用饭了,却也不前去打扰,就在屋子里整理房间。王川纲一边收拾着一些家学要用的东西,一边等着亨亚日归来。其实家学私塾就在本府大院的东北角,也一直是亨家传统延续最久的地方之一,历经岁月,后虽又有少量扩建翻修,但一直也是原样保持的最好的家族建筑,也是亨家最引以为傲的地方,见证了亨家虽历经岁月,文脉依然延绵不断,还有发祥之像的地方。
大院随人口增加慢慢又向南空余之地稍有拓展,增加些小院厢房,府第也变大变阔,在本城内也是有名的大宅。当然亦有一些偏室子弟耐不得家中事务、受不了规矩或不受待见等原由出府另觅宅院的,又多是由府内资助,在城内离本家不远的地方安置下来,子弟家学和大祭之日却还都是要回本府进行的。大部分亨氏族人都在府内住着,尤其是嫡传之脉。另外还有一些贴身的仆从、厨娘、马夫、门房也因为每日里离不开,也特许在府内住下。王家、韩家、张家是祖上传下一直是依附亨氏的下家,只是这么些年下来,却也发展的人丁兴旺的,尤以韩家为甚,竟现发达之意。韩家有个别子弟亦颇为争气,在本省政商两界也有崭露头角者,甚至有人挣得好大一份家业。那部分子弟也甚是扬眉吐气,日常也是自觉风光的很,平日里多催促着着族人重修家谱,重整门楣,重塑门风。在老家苍梧庄的一阵张罗也是显得有那一份的气派,只是功效到底如何,也只在人们的心中罢了。
王川纲收拾停当,歇息了一会儿,看到太阳都升起老高了,还不见亨亚日归来,心内正嘀咕着呢,才见得亨亚日施施然的回转屋内。王川纲赶忙问道:“四少爷可是在老太爷那里用的饭?这时候可是不早了。”
亨亚日点了点头,说道:“问安的时候,祖母留我说话,也有两天没见着,再说或者又要分开了,所以话就说得多了些,又让留下一起吃了早餐,饭后又说了阵儿话。和三哥也聊了几句,又看过了那金毛才回转。”说完一顿,又道:“时间还来得及,不用着急,都收拾好了吧?”
“嗯。”王川纲点头应道。
“好,那就出发吧。”说着当先出了屋子朝正堂去了,王川纲却挎了包裹到院门候着亨亚日到来。
亨亚日和父母说了和祖父母问安的事情后,又说了几句闲话,知道二哥已去了家学后,就和父母道别,出门去了。
主仆二人沿着府内道路向府内家学而去,因他们出发的时间上迟了一些,路上竟然没有遇到本家的其他人,显是多已经出发了,只是二人也不着急,仍旧不紧不慢的走着。亨府虽大,但亨亚日他们住的地方显然居中一些,距离更近一些,约莫一刻多钟,终是到了家学。
家学里老建筑都是传了多代人的东西,所以嫡系子弟都在这边,还有一些就是一些很直系的亲属,多是些本家嫡亲的娘舅、姑姨之类的表亲,一些旁系及旁系的近亲属以及闻名而来者,多是在附建或是新建的屋子里就学。亨亚日一直进了正室,又和诸位至亲、表亲相互的招呼了一回后,觅了平日里临时加座的地方坐下。室内的学生并不多,加座之后也才得十几人而已。见得座位已基本坐齐了,讲师却还没有到,显是尚未到时辰。王川纲这种随侍虽不得正式传授,但也可以在室外门廊候着,有心人是可以听听讲的,只要不影响日常授课,讲师多也不避讳,只不能像家学中的子弟一样发问解惑,这也是一项传统。不是家学学生,自是也不需要作业的,有时讲师讲到一些问题,布置一些作业后的自由时间里,就总有一些子弟或是表兄弟招呼室外知晓文墨的那些有心的随侍来替自己作答,这其中嫡系少见,旁系和亲属这种情况要多一些。这么大的家,总有贤与不肖,也有些掌管家学事务的族人长辈对此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只有自家嫡亲儿孙的才会说上几句,寻常只作不见。
亨亚日落座不多时,就见老讲师陈邦手中携着书本,腋下夹着尺施施然的进入室内。先是环顾了四周一眼,见得人已到齐,临时加座者也已然入席,微微颔首,陈教习开口说道:“今天我们讲孟子-劝学篇,上回讲到…….,这回我们接着讲……。”虽平日家学上的较少,但陈邦在德安府老一辈讲师中名气很大,据说其早年求学间的师承是很有些来头的,甚至有传闻说是秦荣正废除科举前家里曾出过一任进士的大家,只是陈邦自家命数不济,屡屡碰壁,又逢世局变迁,使得本不丰厚的家业也渐日薄。家道中落后,显得有些落魄了,生计操持艰难,后来在亨四老太爷这亦算挚友之人一再鼓噪下,方才受邀在亨家谋个西席的生计,却也顾不得斯文讲究了,再说也算是桃李之业,也自去了那些许忌讳。
陈邦拿起书本,一边抑扬顿挫的念着书本上的语句,一边在室内踱着步子,边念边走,还边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先给讲一遍,然后你们自己想一想。我再提问你们看看掌握的程度,最后是背诵……一段,当然要是通篇都能记下来那自是最好的了。”
陈邦按部就班的讲述着圣贤之书,按照自己老师当初的讲解讲给坐下学生们听,亦是传承千百年的学问了。大部分学生也有了一定的基础,耳濡目染的也有曾听读过这些文章的,再听起来也是和自家初学时,稍有新意,然而也是有限的很,只是讲解的更细致详尽些。亨亚日一向过目难忘,这些经典早先也曾通读,也是能够整本通背的,只是年岁小,受识字和听闻的限制,即使再早慧,解的也是一般,都是听的个只言片语的。平日新学,家学却是跳着听讲的,只每次听讲师这么一讲,也是能有些收获的,既扎实了自己的圣贤基本功,又结合新学中学到的东西,两相结合,跟上讲师授课的进度也是轻松。是故亨亚日日常里总是能认真地听讲师们授课,态度端正,并不以自己已然通读为傲,也有日新之意。讲师也甚是喜欢这种似是一点即通的身端体正的学生,虽亨亚日平日多都不来家学,旬日方至,但就是这样,亦能前后结合,通达圣意,甚是罕见,欣喜尤甚。只不能全情投入家学,讲师们也深以为憾,再说世局变迁,科举已然早早被废,恢复无期,否则,说什么也要建言让亨亚日家学才好。又观亨书勤的态度,多是新学为本了,就都没有言说,只相互交谈间,也是颇多惋惜。
亨亚日和这些亲戚同学一样,听完授课,理清意思,加深对文意的理解后,就按照讲师的要求,初步提炼总结文意,再把它书写出来,按照要求再添加一些自己的识见。大概因为学生年岁都不大,讲师没要求把识见写的多详尽,只要大概表达出来,切中题意外,通顺即可。讲师还会在当日就各位学生所答一一做评,好与不好,对于不对,好和对的在什么地方,不好不对的又有哪些方面,说的很多,又结合自己所学,讲的就会有些晦涩,最后又把自己的标准答案和大家做了说明,统一思想和标准。家学和新学的形式也有些不同,相对自由,又相对单一,一天只授一课,说白讲清就好,不讲究调节,却注重节奏,在学生自由作答的时候,讲师却也不干涉,只统一思想时方言明对错,强调不得超出主体意义的思想范畴方好。一般上午授课厘清题意,中午各回各家再继续下午课程,下午自由作答和点评后统一思想,一天的授课就这样结束。
家学的自由也体现在下学的自由,不像新学还有敲钟人,只要授课任务完成,讲师也不要求学生到点才可以下学。当然讲师也会控制好时间点,自也不会过早,不然让亨家掌管家学的人见到让子弟早早就放了羊,自家面子上也须过不去,所以大差不差的时候才让学生们各自归家。下学时,讲师往往一定会再强调一回,让他们回去温书和预习课程,言道学而时习之,至于不亦说乎与否,至少讲师们是不在乎的。这日讲师讲的兴起,时间稍久了些,下午下学的时候比其他人稍晚,相邻处的喧闹已歇。这时一下学,室内顿时热闹起来,王川纲也入室帮着亨旭日收拾包裹,预备归屋自去。
收拾停当,出门的时候,见亨辉在门外廊下正等着自己。亨亚日对哥哥说道:“二哥,是不是准备待会儿一起去医院看大哥?”
亨辉点点头说道:“还算机警。想大哥明日就要去省城医病去了,这得有一段时间要见不着了,临出发前,想着至少得和大哥说说话、宽宽心,让他高高兴兴的去也是一件美事。”
“嗯嗯,二哥说得很是。”
“我已经让韩旻去着人备车去了,我们先回屋和父母亲说一下再同去。”
“好。”
主仆三人回到自家小院时,在正堂里却只见到母亲一个在,父亲并不在家。亨玉氏说道:“你们父亲还没有从衙门回来,恐是有什么事吧,你们自去稍玩一会儿,却不要误了时辰,贪玩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