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象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李世民却突然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这最后一谏,废奴之言,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
李象愣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沉声说道:“于公于私,臣,皆有。于公,臣生于深宫,长于大内,所闻所见,不能不让臣心有触动。
宫奴凄苦,孑然一身,深夜低泣之音,臣不能不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宫奴由父母所生,又生子女,焉能没有父母子女之情。可是一旦落入这奴籍,囿于禁苑,与父母生别之日,便是死离之时,余生再无相见之期。飞鸟困于牢笼,尚可逃脱,游鱼困于合辙,尚能苟活,奴婢却再无自由。
陛下偿言,夷狄之性与中国之人不殊,尚肯施恩于夷狄,不愿另眼相看。奴婢虽有罪,但血脉不脱我华夏,衣冠不弃我中国礼仪,总比夷狄可亲乎!万望陛下亦不以令眼,降以垂怜。”
李象下拜。
见李世民沉默,便接着说道:“于私,臣之生身之母,亦是宫奴出身。臣曾听闻一言,不忘来处,方知归处;不忘生恩,方可为人。母有所苦,象亦有所苦;母若有疾,象虽远,必有心痛,此所谓母子连心乎。”
李世民不言,只是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中。
良久,他下意识转身,看了眼身后,与......角落处侍立的宫婢,内侍。
李世民赫然发现,往日一如枯木一般的宫奴婢,肩膀耸动,在默默垂泪。
这让他眸子一缩。
李象若有所思。
莫名想到什么,他这六谏,李世民全然不纳。
虽然本意只是为以后做铺垫,给李世民提前打预防针。
但如今看来,也并不是全无用处,也许......他随着李世民目光,透过两仪殿,望了一眼这深宫大内。
也许,他这最后一谏反而是最先发挥作用的。
这深宫禁苑,宫奴过千,不少妃嫔也出身其中。
当那些宫奴,听闻自己为她们发话,会心有戚戚吧。出身奴婢的妃嫔们即使已经抽身上岸,想必也不会无动于衷。
出身的印记也许会如韦贵妃额头的烙印一般,虽能遮掩,却终生难以去除。
那么,多半会对替他们发话的自己,存一分好感,或者感恩吧。
李象不求当下,只求来日。
至于李世民,李象已经死心了,这位陛下心志之坚定,显然不是自己一两番话就能让他改变主意的。
最多,也就心有触动罢了。
因为他从骨子里是看不起奴婢的。
《魏郑公谏录》,魏征的著述中记有这样一段话:上谓侍臣曰:“汉代常以八月选洛阳中子女资色端丽者,载还后宫,此不可为法。然即日宫内,甚多配役之口,使其诞乳诸王,是非所宜。据此论选补宫列,理宜依礼。”
翻译过来就是,李世民对大臣们说:“汉朝经常在每年的八月择选一些品貌出众的良家女子入后宫充当嫔御,这种做法本不应该成为后世效仿的对象。但是现在我的后宫中有太多贱隶出身的女子充当妃嫔,由这些人生养皇子实在不合适,所以还是按照汉时的规矩,以后择选嫔御由宫外的良家子中择选。”
李世民本就是贵族子弟出身,对这些罪籍出身的女人有着天然的鄙夷歧视之意——明确表示过自己对这些后宫女人的态度,那就是韦珪、阴氏这些罪籍出身的女人甚至都没资格给自己生孩子。
至于为何他的后宫中有如此之多罪籍出身的妃嫔,这就由来已久了,更牵涉到武德年间与李建成太子之争。
如今李世民已经改变不了自己既有现状,只能寄希望于后代,历史上他废李承乾,立李治为太子后。
就多为李治选贵家女子充斥东宫。
李世民是仁君,明君不假,但他首先是个皇帝,然后才是仁君,明君。
身为皇帝,本就是站在剥削阶级的一面。
哪怕他对百姓再好,也改变不了这点。
人无法背叛自己的阶级。
黄巢为了打破士族门阀之阶级垄断,发动起义。更何况这亘古以来,比阶级固化更严重的贵贱之分。
不革命,如何能改变。
李象已经去掉所有滤镜。
该走了,这些只能由自己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