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是个老翁，衣着简朴，却干净整洁，灰白头发被包起来一丝不苟，正悠然自得的浅浅饮酒，坐姿也是规规矩矩。

笑眯眯的望着堂上众人，不出言打扰别人，也不耽搁自己喝酒。独坐一张小桌，也丝毫不觉得孤单。

李象看了良久，竟突然心生一股羡慕，不知何时自己也能这般。

此人无外物所添烦恼，不需要外人进言，李象对自己说了一句。

打算越过他。

没想到老翁却拦下了李象，请他坐下，为他倒下半碗酒。

“小郎那些话说得真好呀。”老翁感叹道：“老汉冒昧拦下，不知小郎可否也为老汉送上一句话。”

李象一怔：“老丈，生活应是富足吧。”

老翁笑着点头：“虽不甚富，老汉易满足，从不妄求奢念，因此算是足了。”

“那子孙当是孝顺吧。”李象又说道。

老翁再次点头，笑容大了一分：“子孙虽无甚才能，但还算足够孝顺。”

“老丈对过往当是没有执念吧？”李象再次道。

老翁摇头，笑着感叹道：“没有，老汉长于盛世，享受过繁华，又经乱世，却能苟活。如今又能再次见到太平，不知胜过多少人，还能有什么执念呢。”

“那老丈是？”李象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没有别的，只想临走前再来看一看这长安城，来喝一碗以前不舍得喝的好酒，听一番好听些的话，老汉就此生无憾了。”老翁喃喃道：“老汉一辈子勤勤恳恳，不与人生口角，不惹是非，送走双亲，养大儿女。可是到头来，总觉得缺了什么。”

老翁抬起头来，对李象道：“小郎那些话说得动听极了，老汉也想听一听，就当提前看一看墓碑上的字了。

人死了，就看不到了。

也不知会写些啥。”

李象怔住了，这才发觉老者面色有些苍白，透着一股潮红。

他不由劝道：“老丈，有病当医，可看过医生了？”

老翁释然的一笑：“还看什么，多给子孙留些钱财多好呀，老汉活够了。”

李象沉默，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位朴实的底层老人，而是看透人生真谛的智者。

能看透生死，心态豁达，已是人间少有之人。

所求的，不过是临终获得一声对自己的认可，为自己的一生盖个章。

士大夫言，盖棺定论。

李象突然有些理解，李世民为何执意要看起居注了。

“小郎”老翁看向李象，目中有些期待。

李象沉思片刻，沉声道：“老丈，且听好了。”

“常言道：人听甜言易上当，马踏软土易失蹄，富家穷养出贵子，穷家富养出败子，十分聪明用七分，留得三分给子孙，相信君子百世昌，相信小人家败光。”

老翁不住的点头，只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一生。

小心谨慎为人，坚守自己本心，即使有着几分聪明也从不卖弄，含辛茹苦养大儿孙，教导家人不做违法之事，与善人善善，不与恶人恶恶。

李象略一停顿，声音大了一分：“饥来食，困则眠，热取凉，寒向火。仓有米，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可为地上神仙。

圣人与我何干焉。”

老翁听得满面红光，激动的身体轻轻发抖。

终于听到了对自己的认可。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李象望着老翁，耳边却恍惚传来遥远的歌声，彷佛这才是这片古老大地上，亘古相传，生生不息的心声。

这才是老翁的真实写照。

“老丈，让小子请您喝一碗酒吧。”李象望着老者面前的酒碗，轻声道。

原来老翁临终念念不忘，一辈子不舍得喝的却也只是一碗中等清酒。

李象对酒博士招了招手：“上一坛醇酒，记在我账上。”

“不，老汉一定要自己来。”老翁真的心满意足了，声音也大了一分：“博士，劳烦上一坛醇酿。”

也许这是他平生少有的一面。

见老翁坚持，李象不再说什么。

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心中莫名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