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提着许韶首级走出殿门之时,宫阙之外已经聚集了更多的兵马。原来,正在孙坚与许韶对峙之际,周家的部曲与吴郡的主力也已粉碎了句章城内零星越兵的抵抗,晃着刀戟赶了过来,后面则跟着丹阳太守陈夤与扬州刺史臧旻的将旗。孙坚心中一沉。他意识到刚才在殿内与许韶浪费的时间实在太多了。按照目下的形势,海贼帮已经很难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殿外的那些伪越妃带走了。虽然孙坚事先已将其与胡玉的交易内容禀告给了吴郡太守张绍与扬州刺史臧旻,但这些内情却是脾气暴躁的陈夤所不知的。如果陈太守对海贼私分伪妃的作为横加阻拦,又当如何是好呢?如果这些伪妃真被当作反贼家属论处,谁又来保住她们的性命呢?
孙坚的心开始重新焦躁起来。他所理解的人间道义乃是建立在信义的基础之上的:胡玉已经做了他为朝廷所能做的,而作为朝廷的代表,孙坚也有义务将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美人分给这些海贼否则,他就是失信之人,而失信之人就是失道之人。但很显然的是,只要这些美人真被斩了,孙坚就会失信、失道,从此为江湖所不齿。
不过,仔细一思虑,孙坚的心又重新平复了下来。不难想见,若陈夤硬是要在这笔交易中作梗的话,孙坚自己的两个上级张绍与臧旻都可以从中斡旋,因为臧大人应当是懂得信义的分量的,而一向好色的张太守也应当不忍心看到那么多的美人香消玉殒。
孙坚正想着,突然发现周家部曲与吴郡兵马背后的丹阳兵正在组织长戟阵,用雪亮的戟头逼开前面的人群,而在后面举着环首长刀指挥他们的,正是杀气腾腾、披挂玄甲的陈夤。陈夤大喊:“听说有人要将越贼的伪妃私分,这可是通贼行径!谁敢阻挡官军剿贼,杀无赦!”
慑于陈夤的言辞与丹阳兵的兵锋,周家的部曲与吴郡的子弟都悄然无声地往两边挤,为丹阳兵留出前进的通道。胡玉意识到局势已经发生急剧变化,立即命令手下两百多海贼手执兵器将三百多伪妃围了起来,刀、盾朝外做成了一个圆形的防御圈。胡玉在盾牌后对着孙坚大喊:“文台,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要失信吗?”
孙坚对着胡玉大喊:“陈太守不知内情!胡大哥稍安勿躁!”随后,他对身边的祖茂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即对吴郡兵马大喊:“祖家部曲出列!”队列中的徐真、吴景、孙静、王獒、王舫也心领神会,各自大喊:“徐家部曲出列!”“吴家部曲出列!”“孙家募集的壮士出列!”“孙司马招降的原越兵出列!”
须臾间,四百吴军发弩士也不管吴郡太守张绍难看的脸色,齐刷刷小跑出列,并在孙坚的指挥下组成三列,将海贼与丹阳兵隔开。祖茂、吴景、徐真、孙静、王獒、王舫六人则各执环首刀,将孙坚本人严密保护了起来。胡玉见了,心中不由得一暖。原来这些吴兵统统将自己的脊背留给了海贼,却将上了弩箭的弩机对准了对面的丹阳兵。这分明是在增强海贼帮的防御力么。而被保护起来的三百伪妃见了此番形势,也都在海贼的身后激动地大喊:“孙司马真救命恩人啊!”
孙坚满意得对身边的祖、吴、徐等诸兄弟点点头,并斜眼瞟了一眼他自己的顶头上司张绍。他其实并不太担心张绍会因自己私下军令而迁怒于他。吴郡调集的剿越兵马,本来就是摊牌各豪族所凑成的杂兵,因此,祖籍荆州江夏郡的张绍对他们的掌控力本来就是若有若无的。若张绍不识相,硬是要在琢磨毛诗的闲暇之外再动弹压地方豪强的念头的话,他自己在扬州地面上的官路也就到头了。
孙坚的估计没有错。所有的吴兵都注意到了,张绍虽然对于孙坚代行军令的行为面露不满,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眯着眼睛,紧咬住了嘴唇。
然而,孙坚同时也注意到了,同样被丹阳兵驱赶到一边的周家兵马,却依然保持中立。他决定再放一把火。他对身后的胡玉大喊:“胡大哥,那些被越贼掳掠的女子,可大都是会稽籍的?”
胡玉等海贼听了,马上对众女大喊:“快说会稽话啊!”
不管自己是不是真是会稽籍,所有的女子都用会稽口音的汉话哭诉了起来:“吾是会稽女啊!”“吾是诸暨人啊!”“吾是山阴人啊!”“吾是上虞人啊!”……
会稽的方言比吴郡的方言带有更多的山越人的发音特点,因此是很容易被辨认的。听到乡音的会稽周氏的部曲都有点激动了。周芳的二子周昂与三子周喁晃着环首剑大喊:“会稽男儿救会稽姐妹!吾人都上啊!”说罢,便引着手下冲了上去,将四百吴兵所构成的防线填塞得如同铜墙铁壁。这些周家兵还学着吴兵的样子,亦将刀头与弩箭头对准了丹阳兵,却对身后的海贼帮毫无防备。周芳本想阻止,但见木已成舟,也跟着两个儿子加入了战阵。
孙坚得意地用左手手指上的碧玉扳指弹着环首剑的雪亮剑面,发出“当当”的敲击脆音,同时用略带蔑视的眼神看着对面的陈夤。他知道,按照目下的兵力对比,丹阳兵想要冲破吴、周联军的防线,已经不太容易了。丹阳兵的长戟阵虽然天下无敌,但双手执戟的战士是无法同时持盾的,因此也就无法防弩箭。而孙坚自己身后的吴、周联军,几乎便可在刹那间发出至少六百支弩箭射向对面的丹阳兵。面对这种军力平衡的现状,即使是骄横的陈夤,也应当冷静下来吧!
果然,没有料到孙坚竟胆敢在其眼前组织有效反抗的陈夤,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有点结巴地对孙坚喊道:“孙……孙坚!你……要造反吗?”
孙坚不卑不亢地答道:“陈太守!并非孙坚抗命!这些女子实非越王伪妃,而是被越王掠来的良家女子!此事臧刺史是知情的!试问:既然吴、丹阳兵马都受徐州刺史节制,陈太守若在知会刺史大人之前就自行屠戮良民,难道这不是犯上吗?若事后证明是杀错了人,这罪责是你背还是刺史大人背?孙某人分明是为阻止大人铸成大错,才不得不遣人将贵部隔离的!”
陈夤气得嘴唇乱抖。他对着一边的张绍大喊:“张太守,你就是这样管教自己的手下的吗?”
张绍本来是对孙坚今日的作为非常不满的,但刚才他看到连周家部曲也全部听了孙坚调遣,突然意识到形势已经发生了对孙坚有利的微妙变化。老奸巨猾的他也不理陈夤,直接对着丹阳兵背后的“臧”字旗大喊:“此事全凭刺史大人定夺!”
感受到孤立的陈夤听了,叹口气,只好让排成戟阵的部下分成左右两列,为后面的臧旻让出通路。
终于,骑着白马的臧旻,以及作为官军人质一直留在他身边的周昕,也出现在了伪越宫的宫阙前。周昕一看见自己的父亲与两个弟弟都已站到孙坚身后,也不向臧旻请示,跳下臧旻配给他的黄骠马就往家人的方向狂奔。周芳见状立即吹了个口哨,周家部曲方阵中立即奔出二十个刀盾手接应周家大少爷。周昕一跑到这些家丁身后,盾阵立即合拢成龟甲状,掩护少主人缓缓退回本阵。于是,历经磨难的周家老小终得团圆,本阵中也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
臧旻看看身边只有十来人规模的亲兵,再看看彼此剑拔弩张的丹阳兵阵与吴周联军,微微摇了摇头。他非常清楚,如果他的干预失败的话,官军内部就有可能立即发生火并,酿成大祸。不过,既然挑起事端的是坚持要杀光伪妃的陈夤,他应当率先将说服的重点放在他身上。想到这里,他便策马来到吴、周两方的联合军阵前,对孙坚等诸人喊话:“诸位英雄,陈太守肯定是有所误会,待本官与其疏通一二。你们且将刀箭指天,不要再向着丹阳郡的弟兄!”
“刺史大人,你不要糊涂啊!不杀掉那些贱人,大人的官位也难保啊!”陈夤听出臧旻的口风明显不朝向自己,也策马跟了上去,加紧说服臧旻。
臧旻一皱眉:“此话怎讲?只要我上书天子,说明这些女子都是被胁迫的民众而非伪妃,天子怎么会归罪于我?”
“大人啊!非陈夤嗜杀,而是庐江郡与豫章郡二郡郡守已经背着您向天子上书,说您之所以在山阴大捷后未能速剿余贼,就是想养寇自重,诓骗朝廷军粮。而且,他们也在奏报上提到了越王有三百伪妃,据说引发了天子很大的兴致。如果到时候我们交不出三百颗人头交差,恐怕这些小人又要在背后做文章了!第五种大人被陷害的旧事,大人您难道忘记了?”
陈夤在此所说到的“第五种”,乃是一个复姓为“第五”的东汉名儒。在做兖州刺史时,他曾因为招安匪贼叔孙无忌而被阉党构陷,而当时做徐州从事的臧旻亦曾上书天子为其作过辩护。至于陈夤现在之所以要提此旧事,也是在提醒臧旻:目下扬州的形势其实很类似于当年的兖州:无论州刺史部对匪贼是剿是抚,州内、州外的阉党眼线都会鸡蛋里挑骨头,以便肃清他们心目中潜伏未发的“清流”陈蕃之余党。
陈夤的威胁果然奏效了。臧旻想起庐江、豫章二郡在剿越作战中的消极态度,又想起二郡太守与朝中宦官势力之间的密切关系,同时又联想起那些在“党锢之祸”中受到迫害的清流的悲惨命运,隐隐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踩上了一块随时会破碎的政治薄冰。他捋着自己的胡子,暂时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