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一时被孙贲的话被噎住了。毕竟孙家是苦出身,思考问题从穷人的角度出发,也是家境使然。但孙坚目下毕竟已经在往富贵的路上走了,故而孙贲的这些话,他也已经有点听不进去了。但又该怎么将他驳得哑口无言,从此一心一意为孙吴家业的发达出力呢?孙坚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从小就锦衣玉食的吴甄。
吴甄装模作样地表扬孙贲说:“阿贲刚才说的话,颇有王符所写的浮侈篇之余韵。对了,王符就是那个设计木雕飞鸟的张衡的好友。此人也反对厚葬,提倡薄葬”。然后,吴甄再将话锋一转:“不过,侄儿是否也想过孟子所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有待接济的穷人虽多,但照顾自家老幼的责任总得局先,这就叫亲亲。既家有余财,自然便会将父母在地府的冥宅弄得敞亮一点,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按照侄儿的想法,大家不照顾先人却先去照顾不沾亲带故的穷人,虽貌似高尚,却太不切实,因为这违背了亲亲之常理啊。”
“但是”不料孙贲依然不肯在辩论中认输,继续说道:“侄儿以为,这盐铁就是天下公器。若学习前汉武帝的盐铁专卖制,不让大盐户有盘剥小民的机会,天下或许就可均富,这样自然也就无人厚葬奢靡了。”
孙坚听罢大惊。盐铁专卖制度在东汉早就废除,一个十岁小儿竟然会想到启用前朝旧制。他马上追问:“侄儿,关于盐铁专卖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嗯,县学新来的诸葛先生教的……他教给我们读前汉宣帝时一个叫桓宽的大臣写的盐铁论,里面就主张盐铁专卖。”
孙坚听了,鼻子都气歪了。桓宽曾写了盐铁论不假,但立场显然偏向废除盐铁专卖制的各地贤良文学,而反对坚持此制的顾命大臣桑弘羊。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诸葛先生,在经书之外随意增加阅读书目也就罢了,还歪曲古书原义、误导幼童?真是其心可诛。
但孙坚还是压住了怒火,因为他知道,在孩子面前随意贬斥学堂的先生,会让日后替代诸葛先生的新老师也随之失去师威。他转而一想,再问孙贲:“那我问你:本朝开国皇帝光武陛下是不是旷世明主?”
“当然是!”孙贲点点头。
“那光武皇帝为何没有启用前朝盐铁专卖制度?”孙坚再问。
见孙贲一时语塞,孙坚立即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光武皇帝睿智英明,一眼就看透了盐铁专卖之虚伪!若复前汉旧制,看似由官府掌控盐铁之制作、均输与出售,杜绝私人垄断利润,却实则使得官府可以随意定价,进而盘剥全天下子民。光武帝爱民如子,允许私人制贩盐铁,只是设置金曹,收取税金,以充官府之需,这就叫藏富于民。同时,这大汉天下,除了我们盐渎的盐业之外,会稽的海盐、东莱的曲城、苍梧的高要、南海的番禺、渤海的章武、渔阳的泉州、辽东的平郭、辽西的海阳、巴郡的朐读“渠”忍,也都有此等营生。经销品类除了海盐外,还有井盐、池盐与岩盐。你倒数数天下制盐大户有几何。大户多了,也就有了竞争。一家定价高,另一家则可削价以夺其销路,由此无人可左右天下盐价,百姓反而得了实惠。至于因盐铁而变富的商贾,有时虽花钱奢靡了一点,但那墓室中的壁画,砖石上刻的孝子图,无一又都不是所雇工匠之杰作。若按你的说法,天下人都行节俭之风,那漆工、画工、雕工、砖工恐怕都会冻饿而死,天下恐复绿林、赤眉之乱。”
孙坚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听得吴甄也暗暗吃惊。看来孙坚做了县丞之后也的确补读了很多文牍史料,口才涨了不少。她用佩服的眼光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再转向孙贲:“你叔父说得有理啊。人自有命,不可贪求过多。那些穷人,能够饱暖,就不会造反,而天下也就会大治。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
孙贲有点不识趣地回道:“叔父在迎娶婶娘前常说,自己未来可以做本朝的霍去病与赵充国。婶娘来了我孙家以后,也时不时说叔父未来可以做到二千石郡守。但本朝不要说做郡守,就连做县令或县长也需要孝廉与茂才出身,可叔父这些头衔都没有。那叔父你是不是有点索求过多了呢?”
吴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她喜欢孙辅甚过喜欢孙贲,道理也在这里:孙辅是该表现聪明的时候表现聪明,不该表现聪明的时候就闭嘴。孙贲则反之。这孩子就是太实诚,实诚得有点让人讨厌。
然而,这个本该激怒孙坚的问题,却听得他哈哈大笑。他低下头对孙贲说:“近日侄儿不但见识涨了,知道了前汉的盐铁之辩,说话也犀利了起来!老实说,叔父的确不是孝廉或茂才,未来升迁的可能的确不大。但是……”他指了指吴甄腹中的还未成型的孙策:“你的策弟有希望!”然后他又指了指孙贲自己与其身边的孙辅:“你们也有希望!”
“为何?”二人都睁大了眼睛。
“只要叔父日后我小心勤政,善待百姓,积累家财,打通各个关节,说动郡县将孝廉、茂才的名额匀出一两个给我们孙家子弟,并非毫无可能。不过,你们两个要记住”说着,孙坚也指着吴甄腹中的孙策说:“策儿,你也听好!”
“孩儿听好!”吴甄也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附和着孙坚。
“孙家复兴的大业,不是我孙坚一代人可以做成的,你们得继续做。你们这一代做不成,还有你们的儿子与孙子。我孙坚做不了大汉的万户侯,我孙家的后代就一定要做到!我们孙家一定要青史留名!”
孙贲、孙辅听了,不由得精神大振,都兴奋地攥紧了四个小拳头。不料吴甄此时却柳眉紧锁,小声喊痛。原来,此刻她腹部略有小痛。孙策在踢着她的肚子呢。
孙坚关爱地将耳朵贴到在了妻子的肚皮上,小声地说道:“策儿,父亲为你铺好路,以后你得驾着驷马的快车在上面驰骋啊!”
这时,咸涩的海风携着微微的热浪袭来,抚摸着城头孙家人的脸庞。小孙辅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喃喃自语道:“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