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无名并没有被孙策对于佛理的攻击所激怒,只是微笑着反问:“这又滑稽在何处呢?”
孙策忍住笑,指着自己的小胸脯,一字一顿地说:“在下孙策不才,虽无古时甘罗、项橐之能,但我定然是存在的,而非虚幻的镜中之月”然后他又指着胡婵说:“这是我二娘,待我亲切不亚于亲娘,难道她也是虚幻的水中之花?”然后孙策再指指泗水上的点点帆影,以及身后的下邳城的白门楼,复问言无名道:“大汉江山近四百年,高祖斩白蛇而得,光武平天下再建,绵延一百零五郡、国,威服海内,加威四方,难道这都是虚幻?”
言无名摆摆手:“小施主误会了。在俗常意义上,这些自然都是存在的。说其虚幻,其真义,乃是说其无名!”
“怎么无名!我叫孙策啊!”孙策又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呵呵!”言无名继续含笑解释道:“这里的名,是名分的意思。儒家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看重的是君臣之名分。而在佛家看来,名分为人为造作而制,百年之后皆化为尘土,有何恋哉?”
孙策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父亲以二千石郡守为指向的人生奋斗目标,作为其长子的孙策当然早就心知肚明。而这维系了孙家一门荣辱的郡守名分,竟然在这秃头怪人的嘴里一文不值,这难道不是对整个孙门的侮辱吗?想到这里,一个时辰前刚因鞠友钟离超耍赖而在蹴鞠中输球的孙策,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股子泻火,从丹田里就直往上冲。他毫无征兆地猛力弹跳了起来,右掌做成刀尖状,劈开空气,一边径直向那言无名的面目扑去,一边心中暗骂:“那钟离超仗着他爹钟离越的名头肆意欺负我小爷也就罢了,可今天就连你这没爹没妈的秃子也敢来嚣张!你也配!”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胡婵看了,不由地惊叫:“策儿,住手!”
孙策的确住手了,但这不是因为他听了胡婵的劝,而是因为那言无名的双掌已经紧紧将孙策的右掌紧紧夹住,就如同河蚌夹住了一条可怜的泥鳅。孙策左手刚想出拳反击,言无名便立即高高抬起笔直右腿,将出自丹田的精气灌入那如同鹤喙般前啄的脚尖,由此防住了自己大半个身子。但见孙策尚且自由的左手反复试探,言无名那“鹤喙”则牵带着全腿,就像扇面一样机警地摆动,竟让跟着孙坚苦练了六年武功的孙策找不到一点破绽。与此同时,言无名的左腿则纹丝不动地插在地面上,丝毫就不受灵活摆动的右腿的影响。
孙策额头汗珠直冒。在后边奶娘黄氏怀里的孙权见亲哥哥吃了亏,开始大哭起来。至于胡婵的亲子孙朗,则躲在人后,用袖子掩住嘴,默默地冷笑。原来,因为名分的问题,他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可有可无,甚至也不受胡婵本人的重视。也正因如此,今日听得言无名对于名分大义的鄙夷之语,孙朗才觉得心有灵犀而在目睹平时集万千宠爱的孙策当众出丑后,他心中竟还升起了一种淡淡的甜意。
孙策当然没有心情顾及孙权与孙朗的表情。他见无力挣脱言无名的铁掌,只好换了一幅嬉皮笑脸的表情:“无名大哥,别误会,小兄弟我略显拙手,也是为了与您切磋世界的真谛为何,不是故意冒犯!”
“这话从何说起?”但见言无名气不喘,脸不红,平静地问道。
孙策眼珠一转,现编现圆场:“刚才……刚才无名大哥说无我无欲,小弟还是有点不解……若真无我无欲,世人为何还要习武防身?既然大哥说自己无我无欲,小弟就亲身来试探大哥:若大哥以身反抗,则说明大哥并不信自己之所说,为假比丘若大哥不反抗,则说明大哥真信佛理,为真比丘!”
言无名点点头,暗赞孙策的机智。他解释道:“出家人有等级,贫僧为普通沙门,属于末等,故而血气未消,我执依强。若继续修行,则更慢慢成道!”
“那……沙门以上还有什么等级!”孙策以气喘吁吁的发问为掩护,继续努力寻找着言无名防守上的弱点。他就不信,言无名的右腿抬高这么长时间,他就一点不会感到酸。
言无名见孙策对佛僧等级有兴趣,便用四十二章经中的话慢慢解释道:“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进止清净,为四真道行,成阿罗汉。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次为阿那含。阿那含者,寿终灵神上十九天。证阿罗汉。次为……”
因为言无名大段背诵经文分散了心智,所以右腿暂时停止了摆动。孙策的左手也在此前暂时停止了试探。但在言无名念到“阿罗汉”三字时,孙策突然用足内力,用左手大力击打言无名夹住自己右手的的右手肘。别看孙策只有十岁,六年训练所爆发出的内力依然不可小觑。言无名感到一阵疼痛,手掌一松,孙策的右手则趁机逃脱。孙策亦顺势跳到了言无名的双腿的攻击范围之外,做了一个大鹏展翅,以示防御。言无名也不与他计较,冷笑一声,双足并立,双手合十,继续将那段经文背完:“次为斯陀含。斯陀含者,一上一还,即得阿罗汉。次为须陀洹。须陀洹者,七死七生,便证阿罗汉。爱欲断者,如四肢断,不复用之。”
在一边冷静观察着孙策与言无名这番较量的胡玉,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茬。他心中默念:以前与这小孙策只有点头之交,今日再见,才发现其狡黠不亚于其父,而好斗心又胜之一二,天下大乱后必是另一个枭雄。他再抽眼去看只有两岁的孙权,发现刚才还在为哥哥大呼小叫的他,竟然吮起了奶妈黄氏给他的粔籹饼,乐哉悠哉,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真不知这是其泰山自若的表现,还是其平庸无能的征兆。而胡婵亲生的孙朗则躲在人后,根本看不清面目,好在胡玉对他也毫不关心。胡玉再转头去看胡婵,但见她一直盯着言无名俊美的脸蛋,若有所思。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呢?那么,何时又是向她和盘托出真相的最佳时机呢?胡玉在细细地盘算着。
但有一点,是连不信佛的胡玉也坚信不疑的:至少对于胡婵来说,这个世界的真谛还真是一片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