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胡玉,小心翼翼地跟着孙家的奴婢,经过吊桥进了城门,然后再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巷,一直来到一座相对僻静的阙楼跟前。而那奴婢却在阙楼旁边突然消失了,让胡玉甚是疑惑。这时,阙楼基座处突然开启一扇向外伪装为阙墙的暗门,那奴婢从中伸出脑袋来,招呼胡玉。胡玉立即跟着入门,然后奴婢再反身将暗门锁死。她指示胡玉攀上一座活动木梯上二层,胡玉再次照做了。上楼后胡玉才发现胡婵已经跪坐在案几后,等着自己了。胡玉心中暗自念叨:此阙楼定是孙家安排与朋友秘密会面的地方,所以胡婵才不敢堂堂正正地带他来此。
胡玉还是有点担心消息泄露。他指指还在底楼探风的奴婢说:“此奴婢可靠否?我与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会传出去吗?”
胡婵笑道:“阿玉哥放心,她是我五年前从庐江郡买来的一个聋奴,因为身体有缺陷,才花了孙家一万钱。所以,接下来无论我们谈什么,她都听不到。”
“哦!”胡玉勉强接受了胡婵的理由,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干脆收起了上楼用的木梯,将其摆立在二楼的侧墙上。然后,他才坐下切入正题:“阿婵,这次我冒险来下邳,是来做大事的!”
“别和我扯你们男人的大事”胡婵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先来告诉我,那言无名师傅,是不是真的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胡婵又突然说不出来了。
胡玉双手叉胸,歪着脑袋看着胡婵。“妹妹,怎么了?心里明明猜到的事情,嘴上却说不出来?好吧,还是让我来说吧:言无名的确是妹妹你当年丢的儿子?!”
胡婵眼睛又红了,低下了头,哽咽了起来。但不久后,她又抬起头,看着胡玉:“你又怎么知道他就是我儿子?你在东治,他在洛阳白马寺,天南地北,他又怎么和你混在一起了?”
胡玉放松地在楼板上伸开双腿,外展双臂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嬉皮笑脸地说道:“妹妹你当年还跟着哥哥我做海贼的时候,丢儿子的事就不止和我说了一遍,老子都听烦了。你还曾提及他背上有一个月牙形胎记,这事我可一直记得!今天你大概也看到了言无名师傅背上的月牙印了吧!这不正两相吻合吗?哦,不,说得文绉绉一点,这应当叫名实相符,呵呵!”
“天下背上有月牙印的恐怕不止我儿吧?你这理由有些牵强!”胡婵皱起了柳眉。
“那你自己又是凭什么觉得他就是你儿呢?”胡玉反唇相讥。
胡婵立即回道:“母亲自有母亲的感觉,你又不是他血亲,又怎么会像我那样感同身受?既然无法感同身受,你就得靠证据来勘验。快说,你到底是找到了哪些证据来证明他的身份!”
“也罢!”胡玉一拍大腿,直起身:“我也不卖关子了,现在就将实情告诉你。你可知在与会稽许氏父子作战时,我曾潜入句章作为官军内应?”
“我当然知道,这计谋就是我与文台一起出的!但这与我儿又有何关系?”胡婵再问。
胡玉端起案几上的一个陶酒杯,仰着脖子往嘴里倒了一点酒,抿抿嘴,继续说道:“我在许韶、许生身边打杂时,探听到了很多情报,但并不是件件都禀告给孙文台,正如孙文台也并不会将自己所知事事禀告给臧旻一样。对了,你可知许生做了所谓阳明皇帝后,还给自己配了一名伪后?”
“我知道啊,她不是被文台当众斩了吗?”胡婵一边反问,一边再给胡玉斟酒,然后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嗯,说的就是她!文台斩她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看得清楚,文台行刑前握斧的手一直在抖,好像那女子是他的熟人似的。”
“哦?”胡婵放下酒壶,若有所思。然后她再自语:“当时我并不在场,文台事后也绝不提斩越后的经过。倒是听当时在场的祖茂与我说过,越后在死前,似乎与文台低声说了些什么!”
“这就对了!”胡玉点点头:“若我没猜错的话,她是希望文台帮她照看自己的义子!”
胡婵脸色重新凝重起来。她大致已经明白胡玉的意思了。原来越后的义子就是自己丢失的儿子,也就是今天的言无名。但这三个名号又究竟是如何落实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呢?突然,胡婵脑中灵光一闪,抬起头来:“那越后是青州人?”
“对!青州东莱郡人,姓柳……哎,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见过她!”
胡婵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再把当年发生的事情捋一捋,你别嫌烦。我儿是在曲阿被人拐走的。当时新春刚至,河滩边有人做驱鬼傩戏,一片嘈杂,身边还有不少青州口音的外地人。我因经验不足,误食了一个看似面善的青州女子给我的黄粢糕,结果突感内急,只好将孩子暂时托付给奴婢。不料回来后,却发现我儿与那奴婢都不见了,当时就顿感五内俱焚。一日后有人在曲阿的护城河里看到了那奴婢的尸体,但孩子依然没有找到。县廷的文书说那奴婢是因为没有管好孩子,羞愧自责,投河而死的。不久后,我就被婆家赶出家门,沦落江湖……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怀疑我儿就是那些青州人拐走的……”说着,她的眼睛又红了起来。
“哦!吃黄粢糕这个细节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你当时也太嘴馋了吧,黄粢糕有什么好吃的,粘牙。”胡玉眯着眼睛讥讽道。但他突然又补问了一个问题:“那个给你吃糕的青州女子,是不是脸蛋有点长,有点消瘦?”
“对!就是这模样!她是不是就是后来的越后?”胡婵瞪大了眼睛。
胡玉点点头,又喝了一杯酒,继续往下讲:“那柳氏自己没有儿子,丈夫又早死,就设计拐走了你的。从此这孩子就一直跟着柳氏四处流浪卖艺。然后这帮青州倡优游荡到了会稽山阴,不料却被当时的会稽太守徐圭的家丁欺负,那柳氏的老父亦被当街打死。后来柳氏被一个叫许生的百戏班班主搭救,后来就跟了他。那许生本不是反贼,却不知怎的,被一个叫许韶的落魄书生蛊惑,创立桃花妖道招揽信众,终于酿成熹平元年震动吴会的民变。关于柳氏的这些事情都是我打入桃花道后她亲口告诉我的,千真万确。”
胡婵又皱起了眉头:“你当时打入桃花道的时间不长,怎么会有机会接近那柳氏?她又怎么会告诉一个外人如此私密的事情?难道她不怕你说漏了嘴,让桃花道的信众作鸟兽散?”
胡玉猥亵地笑笑说:“哥哥我有很多让女人心甘情愿向我倾吐衷肠的本事,其中妹妹你知道的大致只有三成。呵呵!”
胡婵“哼”了一声:“我才不信,你若敢乱动那越后一根毫毛,那许生竟不会撕烂你!他可是阳明皇帝啊!”
胡玉大笑了起来:“难道孙文台没有告诉过你吗?他那个阳明皇帝就是个傀儡,就连自己的后妃都被真正掌权的许韶睡了个遍。而那个许韶的心也真是宽得很,竟然还愿与有功的部下分享这些美人,实在是有趣得很啊!”
“那么……为何那柳氏偏偏对你情有独钟?难道许韶手下的有功部下就你一个?”胡婵也略带讥讽地反问。
“不,不!”胡玉摇摇头,“真正的原因是:那柳氏本人相貌虽也不算难看,却是阳明皇帝的所有后妃里最难看的而我呢,又是许韶的部下里第一个提出要和她风流快活的。所以呢,她才愿意对我倾吐衷肠。”
“那……为何……为何二许还要立其为后呢?”胡婵再问。
“因为她歌声嘹美,颇能惑众,对散播桃花道有利。”胡玉随口答道,同时眼睛又往楼下的那个奴婢瞟去,从她的仪态揣测她是不是真是个聋子。
“好!就算我信你说的话了!现在哥哥你就告诉我,柳氏是不是亲口告诉你那孩子是在曲阿被拐走的?再说一遍,我是问:她是否亲口告诉你了!”胡婵紧张地抓住了胡玉的手。
“是!当时她就趴在我肩上,流着眼泪,一字一字说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她还向我描述了孩子的亲生母亲的面貌。我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你!”胡玉说得斩钉截铁。
“那……她为何连这种事情也告诉你呢?”胡婵问道。
胡玉摸着胡婵的手回道:“为了套她的话,我先和她说了我以前干的那些十恶不赦的事情,然后又蒙骗她说,她之所以现在锦衣玉食了还闷闷不乐,就是因为自己以前也曾做过亏心事。但无论以前做过什么亏心事,说出来就释然了。这娘们不但床笫本事很一般,头脑也很蠢笨,一套,心里话就被我全套出来了。”
“那……我儿他自己又是何时知道他不是柳氏亲生的?他又是怎么从句章的乱军中逃出来的?”胡婵再问。
胡玉想了想,回复说:“大约是在句章破城前几日,那妇人亲口告诉你儿,他是拐来的,她不是他亲娘!不过,这段经历,也是你儿在被张曼成派来东治后,再告诉哥哥我的!”
“那又是谁在乱军之中救了他?他怎么后来又去了白马寺?”胡婵再问。
“就是我刚才说的张曼成啊!”胡玉答道。
“张曼成又是谁?”胡婵好奇地问。
胡玉解释道:“他目下是黄巾道在南阳地区的神上使。而十年前他之所以在句章,乃是奉了黄巾道大贤良师张角的密令,从钜鹿南下扬州,去与二许协调行动。不料刚到句章,二许就败亡了。张曼成见你儿聪慧,似可一用,就在乱军中将其救走,一路逃至庐江郡。当时恰逢安息高僧安世高在庐江郡传佛道,张曼成就故意将你儿打扮成少年居士的样子以取悦之,以便让你儿能够打入京都的白马寺,学习安息、贵霜与天竺的文字,成为真正的僧人。你也知道,自从楚王刘英信佛以后,淮泗下邳一带豪门信佛者日盛,因此,我们在下邳安插眼线,也需要一个僧人做掩护。”
听到胡玉说“我们”,胡婵摇着牙齿问道:“你刚才说的我们指的究竟是谁?”
“妹妹你别明知故问了,这当然就是指黄巾道。现在我的上线就是南阳神上使张曼成,至于你儿言无名师傅,也就是张上使本人在几年前亲自介绍给我的!”
“你……你……你明明已经被文台招安了,也曾在句章为朝廷立过功,朝廷还分给了你地,怎么又突然反汉了?”胡婵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胡玉。
“哈哈哈哈!”胡玉大笑着伸长双臂,再次仰头躺在席子上。笑罢,他冷眼对着刻在在楼顶木梁上的“忠义”二字,撇着嘴,黑着脸,慢慢说道:“句章二许败亡后,朝廷在东治赏赐给我和弟兄们的地,其实根本就没法种。只要出了东治县城,到处都是疫瘴、蚊虫、毒蛇,而且比那吴郡的蚊虫毒蛇还要毒上百倍。那里的越人似乎是蛇与人交媾的后代,而非真正的人,非常可怕。我带去的弟兄,第一年就在当地越人发起的偷袭中被杀了三分之一,其中还有我最宠的小十九。至于那些分给我们的女人,因为身体弱,大半也都病死了。种不了地,东治的县令就叫我们去船厂修船,活又苦又累,连饱腹都难。直到遇见张曼成,我们才有了转机。”
“那张曼成何时去东治的?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胡婵问道。
“那是大约四五年前吧,对,就是光和二年注:公元一七九年夏的事。他带了一帮黄巾道的弟子坐船来东治传黄巾道,给我们念咒,宣讲太平经,然后叫我们喝下符水。说来也怪,本来病恹恹的弟兄们,喝了那水以后都慢慢好了。于是大家为了报恩,也都加入了黄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