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长沙府繁华至极。
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两旁的店铺生意也都十分兴隆,绸缎庄、米店、酒楼里满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这些人操着南腔北调,或是谈论着生意,或是彼此间相互客套,使茶陵显得分外喧嚣。
在商贩们的一片吆喝声中,心劫与慧见行走在城东门的街道上。他二人连日来日夜兼程,餐风露宿,因此显得风尘仆仆,抵达长沙时,身上带的干粮不多了,所以他二人决定寻个去处补充一下水粮,再行上路。照理说,二人身为出家人,无论住宿还是饮食都须与俗世有别,但二人有要事在身,又对这长沙不甚熟悉,所以也没工夫沿街化缘,好在少林本是禅宗祖庭,只要言行举止不违背佛门宗旨,对于一些起居上的规矩也不用遵守得过于刻板,于是心劫与慧见一进城就径直朝离东门最近的“福悦客栈”走去。
那日,二人奉圆空方丈之命赴苗疆取回“焰影斩”,是日便动身前往,由于此事十分机密,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对于慧见来说此行多少显得有些不自在,这当然是因为他和心劫待在一起,天天面对这个板着脸的师叔即便是石头也会不舒服的,虽说佛门弟子不因心起这些念头,但心劫也委实太……
罪过,罪过,自己这个小和尚怎么能随便说师长的不是呢?
再说,由于方丈的关照,这个平时不说话则已,一开口便话带锋芒的师叔总算没给他难堪,仅是平日里带着不冷不热的口气敦促他上路,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还求什么呢?他现在只希望和师叔尽快赶到苗疆,尽管不一定路过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但是只要踏上苗疆的土地对慧见来说就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此时的慧见真的好想好想自己的家。
正午的阳光洒在二人的僧袍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温热的微风不经意间的吹过,带走了二人滴落的汗珠。
长途跋涉是辛苦的,辛苦在过于劳累。
心劫与慧见所进的这家“福悦客栈”在长沙府里是数一数二的,由于其客房数量众多、酒菜供应齐全,又处在离东门最显眼的位置,因此南来北往的客商和旅人大多在此停留以便进食与住宿,所以即便是从远处望去,“福悦客栈”里人影满座的情景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二人一进门,迎面就走来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身穿一件浆洗干净的灰白短衫,肩上搭着一条长巾,笑吟吟地招待着二人向靠近窗口的一张桌子走去。心劫向店小二打听到他这里原来有专门为招待出家人而准备的锅灶和碗筷,于是便和慧见点了两碗素面,又嘱咐店小二给他们的干粮袋里装上二十个馒头后,这才和慧见坐下,细细地打量起店里的其他顾客。
“福悦客栈”里的客人的确不少,偌大的厅堂里几乎全被坐满了,远的先不用说,在心劫和慧见的身后就有五个精瘦的青年围坐在一起。有趣的是,这五个青年只要了几碟小菜摆在桌上却并不动筷,而是默默地围坐着,目光迷离,不发一言,只有其中一人右手扶着桌沿,不时地用中指轻轻叩击着木桌,发出“咚咚”的轻响,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紧挨着这五个青年的一张桌旁坐着一男一女,从他二人的打扮上看当是常年在外的商人夫妇。只见那个男子年纪大概在三十出头,身穿一件华丽的锦服,细眼长眉,方面大耳,生就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而坐在一边的女子身穿一件淡粉色的窄袖短褂,顶戴八宝珠花,耳穿珍珠钉,年纪看上去和那男子差不多,但皮肤白皙,竟不亚于少女,一双杏眼环转间仍透着几分灵秀。二人桌上所摆的酒菜远非那五名青年所要的几碟小菜能比,尽是些山珍海味、佳肴香酿,那女子不时给男子斟酒,而男子也总是举箸给女子夹菜,一副恩爱无比的样子。
在那男子左手边的一张木桌旁坐着个麻衣老人,只见他头发花白,身材枯瘦,背显得有些驼,正用一双筷子在装有花生米的碟子里夹来夹去,但他眼睛似乎有些不太好,夹了好一会儿也未能夹上一粒,终于没了耐心,索性伸手摸到碟子里抓了几粒塞进嘴里。身边的一根竹竿斜斜地倚着桌子立着,上面挂着个布条,写有“先天妙数演前程,指点迷津道吉凶”的字样,原来这老人是个算命的。
离那算命老人不远处的一张桌前坐着个身穿青衫的中年人,只见那人生就一双丹凤眼,两道剑眉乌黑细长,三绺长须低垂过胸,微微一动便徐徐飘荡,透着几分仙风道骨。而最惹人注目的则是他身边立着的一个木匣,那木匣通体漆黑,上面刻有繁复的纹样,似乎是数十条虬龙相互缠绕在一起,给那本就令人猜不透里面装着什么的木匣平添了几分神秘。心劫的目光不禁停留在这个青衫客的身上,因为他发现青衫客的神情有异。
原来那青衫客不知为何一双明目紧紧盯着客栈里的一个角落,而且脸上的神情竟是带着几分惊诧。心劫下意识地顺着那青衫客所看的方向望去,只见角落里的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看上去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仍挂着稚气,正在挥舞着手里的筷子大快朵颐,而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背对着店门、头戴斗笠的白衣人,那人显然是不想被人看见真容,所以斗笠的边沿挂有长长的黑纱,严严实实地罩住了脸。
那青衫客的目光俨然是停留在白衣人的身上。
他们二人难道认识?
不过须臾间,心劫的心中顿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打断了心劫的思考。他和慧见不由得皱起眉头,循着酒气的方向转身望去,只见远处的几张桌子坐着一群苗人,正在把酒痛饮。也许是因为他们本就非中原人士,所以对于那些繁文缛节根本就不予理会,只管吆喝着大口喝着碗里的酒。心劫摇了摇头,却发现慧见正在望着那些苗人出神。
“想家了吗?”心劫回看了一眼那些苗人,冷冷地问道。
“啊……没…没有。”回过神来的慧见结结巴巴地回答着。
“有就是有,何必装作没有呢?”
慧见不语。
其实,他又怎能不想念自己的家呢?往事如潮水,一件一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亲人的音容相貌、家乡的山清水秀,幼时的天真烂漫。自从得知能够去苗疆的消息后,慧见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那已多年不曾回到的故乡,尽管物是人非,但能够再一次踏上那片令他魂牵梦绕的土地仍是令他无比期待。
所以,当他看见那群苗人开怀畅饮的情景后,顿时心潮澎湃,如果不是因为当年的那场变故,现在的他是不是也像这些同胞一样把酒言欢呢?
慧见的双眸渐渐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