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恬不禁大感意外,区区僻远下县的捕吏,竟如此训练有素,比起京畿之县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对沈恬而言,至少有十种办法可以在三人抽出手弩前便制住他们。但他没有出手,他知道以田贞的性格,定不会公然与官府作对。
删丹县廨在城东北,衙署宏阔巍然,黑漆门柱、青砖冷硬、灰瓦森然,陡生肃然之气。田贞、沈恬和袁三跟着捕吏沿灰砖甬道行至二堂,其他镖师和脚夫连同辎车则被驱往别处。
二堂不似大堂高阔,梁柱有些朴旧,青石地面却越发亮滑,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跪过。
不一会儿,身穿绿锦官服的县令从屏风东侧走出来,望了一眼堂下的三人,正欲转向公案。突然脚步一顿,又回转身向堂下仔细瞅了瞅,竟快步朝沈恬走来。
田贞瞧这县令二十出头,脸廓柔和、五官秀巧、气度儒雅,一看便是高门子弟。
县令走到沈恬身前,竟面露喜色,道:“独孤大哥,真的是你。”
沈恬也认出眼前之人,叉手道:“草民沈恬,拜见张明府。”
两旁差役惊诧莫名,张县令虽为人和善,但公堂之上县令竟如此亲近疑犯,而疑犯却态度冷硬,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
田贞也暗暗惊讶,不过她熟知沈恬,她看出沈恬心里已卸去大半防备。如果不是自己信任的朋友,沈恬不会这般轻松。
“哦,沈大哥。”张县令对沈恬的举动毫不在意,笑着道,“你我多年不见,想不到竟能在此相遇,真乃天意。沈大哥,快请到内堂一叙。”
堂审变成叙旧,张县令和“疑犯”离开了公堂,留下一班差役面面相觑。
沈恬心里有些纳闷,眼前的删丹令竟然是彰誉京师的“长安四少”之一,人称“仁少”的张矩。张矩仁心仁术,心思灵透、做事谨细,难怪差役如此训练有素。
张矩出身士族,乃清河张氏,去年薨逝的宰相张文瓘的族亲。沈恬离开长安时,他已是六品大理寺丞,以张矩的门第和才能,为何会远离京城,充任这区区六品的删丹县令?
走过小院回廊,穿过内宅门,便是三堂。这里是县令平日理事休憩之所。堂内陈设简雅,正墙博古架上摆列着瓷器、铜器、盆景等,侧墙乌漆书柜摆满了书册,中间书案上笔砚精雅齐整,似有淡淡墨香。
一进内堂,田贞上前一步跪拜叩谢。一旁的袁三本就心虚慌怕,进了衙署更是手脚颤巍,见田贞跪下,吓得双腿一软,跪趴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矩请三人坐下,使女进来为四人斟好茶。张矩笑道:“沈大哥,三年前你我还在长安饮酒谈论边关战事,想不到如今你辞官从商,我远赴边城,世事难料啊!”
张矩端起茶盏,示意大家喝茶,然后接着道:“我记得最后一次和沈大哥相聚,我们还谈论了大非川一战。近来朝廷战事不断,征兵无数,前有大非川折戟十万兵马,近又发兵十八万征讨吐蕃折损大半……自邢公、英公薨逝,朝中良将青黄不接。我虽才疏学浅,但也有为国之心,所以自荐来这删丹,一者抚慰边关百姓,二者近观用兵之道,希望日后能为圣上分忧。”
张矩似是看穿了沈恬的疑惑。这个高门子弟脸上总是淡淡的笑,让人倍感亲和,又似乎有些捉摸不透。
“张明府鸿鹄之志,沈某钦佩。不知传田记车马行来,所为何事?”面对张矩的热络,沈恬依旧不冷不热。
张矩也惯了沈恬的直来直去,于是说起正事:“昨夜杨村有四个村夫遇害,死状可怖。听村正说,昨日除了押送物货的田记车马行,没有外人进村,所以循例传你们问话。”
四条人命!田贞心里暗暗吃惊。袁三低着头,左手死死摁住颤抖的右手。
“人不是我们杀的。”沈恬淡淡道,淡得冷冰冰,让人不可靠近。
“我相信沈大哥。”张矩也淡淡道,淡得迷蒙蒙,让人猜不透。
“但我们还是不能离开?”
“希望沈大哥能助我尽快查明此案。”
沈恬略一思忖,道:“我留下,其他人可否离开?”
“可以。”张矩毫不犹豫。
田贞突然起身,躬身施礼道:“多谢张明府。我是这趟脚运的主管,我愿留下来。”
张矩笑道:“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这事就听沈大哥的。”
沈恬有些犹豫,每次关涉田贞,他都会顾虑多一些。他让田贞离开,是不想她牵扯进这桩凶事,但田贞若不在他身边,他又会担心她的安危。他看着田贞坚定的目光,这目光似乎能照进他的心里,让他感觉到温暖。
张矩喝着茶等待沈恬的决定,见沈恬不再说话,便笑着道:“沈大哥,那四具尸首还在杨村。已过午时,待兄弟略尽地主之谊,而后我们再去杨村勘查一番。”张矩吩咐使女准备昼食。
田贞向袁三细细交代一番,让他赶紧带着车队回原州。
吃过昼食,张矩等一行六人离开县廨,直往杨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