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崽,卧室好闷,我们可以开窗户吗?”景宝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小毯子,递给孟行悠,“要是你冷的话,就披这个,很暖和的。”
孟行悠接过毯子,好像已经没有理由对他不可以。
景宝第一次没有那么懂礼貌,没等孟行悠说可以还是不可以,已经走过去,踩在椅子上,把卧室的窗户打开。
不止冷风,就连楼下的说话声也透过窗户传进来。
“你就是我们方家的后代,你身上就是留着我们方家的血。”
“没有你爸哪里来的你?做人可不能忘本。”
“当初随你爸姓是说好的,现在你爸不在了,你大伯我还在,休想糊弄过去!”
楼下很热闹,光从声音来听,至少有三个人,都是中年男性。
孟行悠听得半懂不懂,但也知道不该让一个小孩儿听到这些,她放下毯子站起来,找好借口要去关窗户,刚伸手就被景宝抓住,他声音少了平时的活力,听起来沉沉的:“悠崽,不用关,关了听不见更闷。”
孟行悠一怔:“景宝你”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窗户外面又传来一声怒吼,把迟砚和迟梳的声音都给盖过去:“你少给我提你弟弟!你弟弟那个怪物我们方家不认,我们方家只认你迟砚这一个孙子!”
“迟景休想进方家族谱,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爸还在世的就厌弃这孩子,他就是冤孽,看着就不详!”
“大过年说句不好听的,那天你爸妈要不是去了医院,估计也不会出车祸,迟景就是一灾星,个倒霉催的玩意儿!”
接着是一阵推推搡搡的声音,夹杂着一声清脆的耳光。
一个又一个如刀子的词语钻进孟行悠的耳朵,心口被划得钝钝的痛。她一个人局外人尚且如此,她不敢想象迟家三姐弟特别是景宝听了是什么感受。
孟行悠顾不上景宝要不要,伸手把窗户关上,转头正欲宽慰两句,景宝却跳下了椅子,拿过床下的篮球,打开门,几乎是小跑冲出去。
孟行悠暗叫不好,赶紧追出去。
追到楼梯口把景宝追上,孟行悠按住景宝的肩膀,抬眼就看见了迟砚。
刚才那通拉拉扯扯,他的衣服被扯得有点乱,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他的右脸颊上那个鲜明的巴掌印。
敢情刚才那一巴掌是往迟砚脸上扇的。
连带着刚才在卧室听见的那些不忍入耳的垃圾话,加上这一巴掌,孟行悠心头的无名火越烧越旺,垂在腰侧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攥起了拳头。
迟砚用手指擦擦嘴角,眼底尽是嘲弄,抬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大伯,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迟景你们不认,也别他妈来认我。”
大伯气极,挥手又要一巴掌,景宝抱着篮球冲下楼去,小小身板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站在楼梯上,举起手上的篮球往大伯身上扔去。
别说,准头还可以,正好砸到他扬起的那只手臂上,篮球落地又砸他的脚,他吃痛地把手缩了回去。
景宝冲到迟砚和迟梳面前,抬手一把拿掉脸上的口罩,把自己残缺的脸露于人前,气狠了说话都透着凉:“你们才是怪物、冤孽、灾星!你们才是不详,个顶个的倒霉催玩意儿!”
大概谁都没料到景宝会摘口罩,方家三个人看见他的脸,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好像看见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似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他们往后退,景宝偏往前走:“我会好的,我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你们嫌弃我,我也看不上你们!”
大伯回过神来,吼回去:“你疯了不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我们不认你们这样的长辈。”景宝回头看了眼迟砚脸上的巴掌印,心疼得眼泪全在眼里塞着,转过头来,近乎嘶吼,“你们算什么东西敢打我哥啊!”
景宝伸手去打大伯,他力气有限,打在大人身上不痛不痒,倒是把大伯的火气挑起来,他伸手抓住景宝,准备教训两下,迟砚冲过去,一把将景宝抢过来,护在自己身后,眼神冷得快结冰:“刚刚那一巴掌,我看在我爸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大伯身边的二姑父在旁边帮腔:“你们姐弟三个,一个比一个没教养,元城的书香门第就这么教孩子的?”
今日说到底是撕破了脸,迟梳说话也不再留情面:“两个选择,要么自己走,要么我报警你们被警察带走。”
“你还报警?你报啊,我倒要看看,不尊长辈警察管不管!”大伯冷哼一声,根本不当一回事。
“私闯民宅够你喝一壶的。”迟梳按了110,手指悬在通话键上,举着手机对大伯说,“我不怕闹大,大不了陈年旧事,新账老账咱们今天全部算清楚。”
大伯被唬住,另外两个亲戚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最后骂骂咧咧了几句,甩门而去。
景宝被吓得不轻,迟梳带着他上楼休息,孟行悠无意间撞破了别人家里的闹剧,杵在那里不尴不尬。
迟梳倒不介意,从景宝房间出来,拍拍孟行悠的肩膀,看了眼在楼下沙发坐着的迟砚,轻声说:“对不起啊悠悠,今天让你看笑话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孟行悠忙摆手:“哪里的话,是我该说不好意思,不用送,姐姐,我自己回去就行。”
景宝还在房间里哭,迟梳走不开身,只好冲楼下说:“迟砚,你送悠悠去门口打车。”
“好。”迟砚抓起外套站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往门口走。
孟行悠不敢多耽误,下楼拿上自己的包,跟迟梳说过再见,和迟砚一前一后出了门。
一直走到小区,迟砚都没说一句话。
孟行悠看他的脸上的巴掌印红得厉害,心里不忍,等车的空隙注意到附近有早餐店,灵机一动,转头对迟砚说:“你去对面的长椅上等等我,我买个东西马上回来,先别叫车。”
迟砚回头看她:“你去哪?”
孟行悠已经跑出去,扭头对他挥了挥手:“你去等着,我马上来。”
迟砚眼下做什么都是没心情,他走到长椅对面的长椅坐了两分钟,看见孟行悠拎着一个食品袋跑过来,走近了仔细瞧,袋子里面是两个白煮蛋。
孟行悠挨着迟砚坐下,把食品袋放在旁边,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煮蛋,刚从电饭煲里捞出来的,烫得不行,她的手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去捏耳垂,缓了几秒又放下来,一边吹气一边剥蛋壳。
“我奶奶说这样能消肿,试试。”孟行悠把剥好的蛋放在手心,迟砚坐着都比她高一截,手伸直太费劲,她索性站起来,跪在长椅上,对迟砚勾勾手,“你凑过来点,我给你滚一滚。”
迟砚的喉结滚动了两下,身体不受控制,往前凑去。
白煮蛋暖呼呼的,在脸上滚着很舒服,一点也不烫,孟行悠另外一只手扯住迟砚外套的领口保持平衡,滚了两下,问他:“烫不烫?”
“不烫。”迟砚被自己声音的嘶哑程度吓到,轻咳两声后,说,“我自己来。”
“你又看不见,我帮你好了,肿了好大一块,你那个亲戚下手太狠了。”孟行悠小声嘟囔,尽是不满,“这么好看的脸他也下得去手,简直不是人。”
迟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出来的,嘴角扯着脸疼,他吃痛地“嘶”了一声。
孟行悠停下动作:“你别笑,蛋都要笑掉了。”说完,又继续滚起来,嘴上还碎碎念着,“袋子里还有一个,你拿回去对着镜子再滚滚,我回去问问我奶奶还有什么能消肿的,我回头发微信给你说,你照着弄。”
半天没等到迟砚吱一声,孟行悠垂眼,撞进他的眼神里,手上动作没留意,蛋这下是真的掉在了地上。
迟砚弯腰把地上的蛋捡起来,扔进食品袋里。
孟行悠身上有一种很神奇的魔力,经历天大的事儿,只要在她身边待一待,听她说点琐碎的话,好像都能变得无足轻重。
上次在巷子是一次,今天又是一次。
自己两次特别糟糕的私事儿,全被孟行悠撞上。
本该是要极力遮掩隐藏的,上一次他没有那个心思,这一次更没有。
情绪也没有到没办法自我排解的程度,只是难得有一种跟她聊聊说不定这事儿就过去的踏实感。
上一次感受不真切,这一次感受得真真儿的。
被白煮蛋滚过的脸好像舒服了一点,迟砚侧头看孟行悠,问道:“你都听见了,为什么不问我?”
孟行悠回过神,从长椅上下来,规规矩矩地坐着。
长椅前面第四辆车开过的时候,孟行悠才开口说:“其实我觉得你叫迟砚,挺好听的。”
迟砚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提前这个,眉头上挑:“什么?”
孟行悠理着衣服上的皱褶,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名字,就觉得好听,很文艺,后来知道你文科那么好,我还心想你家真会取名字,取什么像什么。”话题有点偏,孟行悠赶紧拉回来说正题,“但是方砚就不好听,一点都不好听。”
迟砚怔愣几秒,随后反应过来孟行悠话外之意,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倏地笑起来。
孟行悠跟着他笑,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上:“方景也不好听,只有迟砚迟景才好听,独一无二的。”
迟砚把手臂搭在椅背上,仰头看头上的天。
过年的天一直阴着,今天难得放晴,天特别蓝,还有白云几朵轻轻飘过。
他喜欢这样的天气,喜欢明亮的一切。
“是啊。”迟砚眯了眯眼,嘴角漾开一抹笑,“一点也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