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卫惠公的儿子懿公,自打从周惠王九年继承了王位,一坐就是九年。这家伙整天玩乐,懒散傲慢,压根不管国家大事。他最喜欢的,竟然是那鸟类中的一种,名叫鹤。按浮邱伯的《相鹤经》上说:
鹤啊,是阳间的鸟,却爱在阴湿的地方逛,靠着金气,借着火精来养活自己。金数是九,火数是七,所以鹤七年一小变样,十六年一大变样,到了一百六十年就不变了,一千六百年后样子就定型了。它身子干净,所以毛色白;叫声能传到天上,所以头红;在水边吃食,所以嘴长;在陆地上栖息,所以腿长;在云里飞翔,所以毛多肉少。大喉咙能叫唤,长脖子能换新气,所以寿命没法估量。走路一定找沙洲小岛,停下来也不进树林子,简直就是鸟类里的老大,神仙家的宝马啊!选鹤的标准是:鼻子高、嘴短就少睡觉,腿长关节疏就有力气,眼睛露、眼珠红就看得远,翅膀像凤、毛像雀就喜欢飞,背像龟、腹像鳖就能生蛋,前身轻、后身重就善于跳舞,大腿粗、脚趾细就能走得好。
那鹤啊,颜色白、样子清,又能叫又能跳,所以懿公特喜欢。俗话说:“上头的人喜欢啥,下头的人就得跟着喜欢啥。”因为懿公喜欢鹤,谁献鹤给谁重赏,那些打猎的人就使出浑身解数找鹤来献,从花园到宫殿,到处都是鹤,少说也有几百只。有首诗为证,是齐高帝写的:
鹤儿翅膀一扇风,八面威风舞得凶,
九洲大地传遍音,为了君王成了笼中鸟。
懿公养的鹤,都有官位和俸禄,高级的吃大夫的俸禄,次级的吃士的俸禄。懿公要是出去玩,鹤也跟着分班跟着,还坐大车,在车前头,号称“鹤将军”。养鹤的人也有固定工资,从老百姓那里搜刮来的钱,都用来买鹤食了;老百姓挨饿受冻,他根本不管。
大夫石祁子,是石碏的后代、石骀仲的儿子,为人忠直有名,和宁庄子(名叫速)一起管理国家大事,都是贤臣。他们俩多次劝谏,懿公都不听。公子毁是惠公的庶兄,是公子硕和宣姜生的,就是后来的文公。毁知道卫国要亡,就找了个借口跑到齐国去了,齐桓公把宗室的女儿嫁给他,他就留在齐国了。卫国人一直心疼原来的太子急子的冤屈,自从惠公复位以后,老百姓日夜诅咒:“如果老天有眼,一定不会让他长久享受王位!”
因为急子和寿都没有儿子,公子硕早死了,黔牟也绝了后,只有毁有贤德,人心都暗暗归附他。等到懿公失政,公子毁出逃,卫国人没有一个不怨恨的。
再说那北狄,从周太王那时候起,獯鬻就已经很强大了,逼得太王迁都到岐山。到了武王一统天下,周公南边惩罚荆、舒,北边抵抗戎、狄,中原这才安定了下来。等到平王东迁之后,南蛮北狄又开始横行霸道了。单说这北狄的头儿名叫瞍瞒,手下有好几万弓箭手,一直想着要闯荡中原。听说齐国去打山戎,瞍瞒生气了:“齐兵都跑到那么远去打仗,肯定是小看我们,我们要先发制人!”于是带着两万骑兵去打邢国,把邢国打了个稀巴烂,听说齐国打算救邢国,就掉头向卫国进军。
这时候卫懿公正打算带着鹤出去玩呢,突然有人来报:“狄人打过来了!”懿公大吃一惊,赶紧把士兵召集起来,准备打仗。老百姓都逃到村子里去了,不肯打仗,懿公让司徒去抓他们。不一会儿,就抓来一百多个人,懿公问他们为啥逃跑,大家说:“您用一样东西就能打败狄人,哪用得着我们啊?”懿公问:“啥东西?”大家说:“鹤!”懿公说:“鹤咋能打败狄人呢?”大家说:“鹤既不能打仗,就是没用的东西。您放着有用的东西不用,却去养没用的东西,老百姓当然不服了。”懿公说:“寡人知道错了,愿意把鹤放了,让大家去打仗,可以吗?”石祁子说:“您赶紧这么做,还怕是晚了。”
懿公果然派人去放鹤,那些鹤平时被养得娇生惯养,围着原来的地方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走。石祁子和宁速两位大夫,亲自跑到街市上,告诉老百姓卫侯已经后悔了,老百姓这才慢慢地回来。
狄兵已经杀到荥泽了,消息一连报了三次。石祁子对懿公说:“狄兵勇猛,不能轻敌,我请求齐国来帮忙。”懿公说:“齐国以前奉命来打我们,虽然退了兵,但我们还没去道歉呢,他们咋会帮我们?不如打一场,决一死战!”宁速说:“我请求带兵去抵御狄人,您留下来守城。”懿公说:“我不亲自去,怕大家不用心。”于是给了石祁子一个玉玦,让他代理国家大事,说:“你就像这玉玦一样,能决断事情!”又给了宁速一支箭,让他专心守城,又说:“国家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俩了,我打不过狄人,就不回来了。”石祁子和宁速都哭了。
懿公吩咐完,就召集起车马士兵,让大夫渠孔当将军,于伯当副将,黄夷当先锋,孔婴齐当后队。一路上的士兵都满腹怨言,懿公晚上去查看,听到士兵们唱着:
鹤儿吃俸禄,百姓苦耕田,
鹤儿坐大车,百姓扛枪杆。
狄人刀锋利啊,咱们挡不住,
想去打仗啊,九死一生啊!
鹤儿现在在哪啊?
咱们却得胆战心惊地去打仗!
懿公听到那歌声,心里头就像被压了块大石头,闷得慌。大夫渠孔呢,治军太严,大家伙儿心更不齐了。走到荥泽边上,一看敌人就千把人,还东奔西跑的,一点章法都没有。渠孔心里头还嘀咕呢:“都说狄人勇猛,看来也是徒有虚名啊!”于是下令击鼓前进,结果狄人那是诈败,一下子就把卫兵引进了埋伏圈。那狄人像从天而降一样,一下子就把卫兵截成了三段,你我都看不见彼此了。卫兵们本来就不想打仗,一看敌人这么猛,丢下武器就跑。懿公被狄兵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渠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大事不妙啊!咱们得把大旗放倒,您换上便装下车,或许还能逃出去。”懿公叹了口气,说:“如果我的臣子们能救我,这大旗就是咱们的记号,不然,放倒大旗也没用!我宁愿一死,向百姓谢罪!”不一会儿,卫兵前后队都败了,黄夷战死,孔婴齐自杀,狄军越围越紧,于伯中箭从车上掉下来,懿公和渠孔也先后被杀,被狄人剁成了肉泥,全军覆没。有个叫髯翁的老头写了首诗,说:
古人常说不能沉迷于玩鸟,你看这玩鹤不就亡了国嘛!
荥泽那片地方现在肯定是鬼火飘飘,你还能骑着鹤回仙界吗?
狄人把卫国的太史华龙滑和礼孔给抓了起来,想杀他们。华龙滑和礼孔知道狄人信鬼神,就骗他们说:“我们是太史,负责祭祀的,我们先去跟鬼神说一声,不然鬼神不保佑你们,这国家你们也占不了。”瞍瞒信了他们的话,就让他们上车了。
宁速正穿着战袍在城墙上巡逻呢,一看单车飞驰而来,以为是太史回来了,大吃一惊,问:“主公呢?”他们说:“全军覆没了!狄军太强,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避其锋芒。”宁速想开门让他们进来,礼孔说:“我们跟主公一起出去,不能一起回来,还算什么臣子?我将在地下侍奉主公。”说完就自杀了。华龙滑说:“不能丢了史家的典籍。”于是进城去了。
宁速和石祁子商量,带着卫侯的家属和公子申,趁着夜色坐小车往城东逃,华龙滑抱着典籍跟着。老百姓听说两位大夫跑了,都带着孩子,跟着逃命,哭声震天。狄兵乘胜追击,直接进入卫城,百姓逃得慢的,都被杀了。又分兵追赶。石祁子保护家属先走,宁速断后,边打边走,跟着逃命的百姓,一半都死在狄人刀下。快到黄河了,幸好宋桓公派兵来接,准备了船只,连夜渡河,狄兵才退去。狄人把卫国的国库和民间的金银财宝都抢光了,还拆了城墙,满载而归。
再说卫大夫弘演,出使陈国回来,卫国已经灭亡了。听说卫侯死在荥泽,就去找他的尸体。一路上看到骸骨暴露,血肉狼藉,心里头那个难受啊。走到一个地方,看到大旗倒在荒泽旁边,弘演说:“大旗在这里,尸体应该不远了。”没走几步,就听到呻吟声,过去一看,是个小内侍,胳膊断了,躺在那里。弘演问:“你知道主公死在哪里吗?”小内侍指着一堆血肉说:“这就是主公的尸体。我亲眼看到主公被杀,胳膊受伤了,走不动,所以守在这里,想等国人来告诉他们。”弘演一看,尸体都不全了,只有一个肝是好的。弘演对着肝拜了两拜,大哭起来,然后在肝前汇报情况,就像主公还活着一样。汇报完了,弘演说:“主公没人收尸,我就用我的身子当棺材吧。”他吩咐随从:“我死后,把我埋在树林里,等有了新君,再告诉他。”说完就拔出佩刀,剖开自己的肚子,把懿公的肝放进去,一会儿就没气了。随从按照他的话掩埋了他,用车载着小内侍渡河,等着新君的消息。
石祁子先扶着公子申上了船,宁速收拾剩下的百姓,也赶上了。到了漕邑,数了数男女老少,才七百二十人。狄人杀得真狠啊!两位大夫商量:“国家不能一日无君,可是人太少了!”于是从共、滕两个邑里,十抽其三,凑了四千多人,加上剩下的百姓,一共五千人。他们在漕邑建了些房子,立公子申为君,这就是戴公。
宋桓公御说和许桓公新臣都派人来慰问。戴公本来就有病,当了几天国君就死了。
宁速跑到齐国,接公子毁回来继位。齐桓公说:“公子从我国回去,是要守住宗庙的,如果东西不齐备,都是我的过错。”于是送给他一匹好马,五套祭服,牛羊猪鸡狗各三百只,还用鱼轩送给他的夫人,还有三十匹美锦。又让公子无亏率领三百辆车送他回去,还送了建房子的材料,让他们建门户。公子毁到了漕邑。
弘演的随从和小内侍都到了,说了弘演纳肝的事情。公子毁先派人准备了棺材,去荥泽收尸,一边为懿公和戴公办丧事,一边追封弘演,录用他的儿子,来表彰他的忠诚。诸侯们看重齐桓公的大义,都来吊唁送礼。这时候是周惠王十八年冬十二月。
第二年春天,正月初一,卫国的侯爷毁改了个年号,成了文公。这时候的卫国,穷得叮当响,只有三十辆车,还得寄居在老百姓家里,真是够惨的。文公呢,穿着粗布衣服,戴着白布帽子,吃的都是青菜萝卜,起早贪黑地安抚百姓,大家都夸他是个贤君。
公子无亏跟齐国告了个别,留下了三千甲士,帮卫国守着漕邑,防止狄人再来捣乱。无亏回去跟桓公一说卫国的惨状,还有弘演纳肝的忠烈事迹,桓公都感慨了:“这么无道的君主,竟然还有这么忠心的臣子,卫国看来还没完呢!”管仲这时候插嘴了:“咱老是留人守这儿守那儿的,累得慌,还不如找个地方建个城,一劳永逸!”桓公一听,觉得有理。
正准备召集诸侯们一起来干这个活,邢国那边就派人来喊救命了:“狄人又来了,我们顶不住了,快来救我们啊!”桓公问管仲:“邢国这事儿,咱们得管吗?”管仲说:“诸侯们跟着齐国混,不就是觉得齐国能帮他们解决难题吗?要是卫国咱们不救,邢国也不救,那咱们这霸主的面子往哪儿搁?”桓公又问:“那邢国和卫国,咱们得先帮谁啊?”管仲说:“等邢国的危机过去了,咱们顺便就把卫国的城给建了,这可是百世流芳的好事!”桓公一拍大腿:“好!”
于是桓公就写了封信,给宋、鲁、曹、邾这些国家,叫他们一起来救邢国,都在聂北集合。宋国和曹国的兵先到,管仲又说:“狄人现在气势正旺,邢国力气还没用完。咱们现在去打狄人,费劲;帮邢国,功劳又小。不如等邢国不行了,狄人也累了,咱们再去打疲惫的狄人,救下快垮的邢国,这才是省力又立功的好办法!”桓公一听,觉得有理,就找了个借口,说等鲁国和邾国的兵到了再动手,然后就带着大军在聂北扎营,派探子去打听邢国和狄人的动静。有个史臣写诗讽刺管仲,说他故意拖着不救邢国和卫国,这是霸主们为了建立自己的功业,故意养虎为患的招数。
话说三国的军队在聂北驻扎了两个多月,狄人攻打邢国,日夜不停,邢国人累得实在不行,终于溃散了。探子刚把消息传来,邢国的男女老少就蜂拥而来,都跑到齐国的大营里求救。其中一个人哭倒在地上,原来是邢国的侯爷叔颜。桓公把他扶起来,安慰他说:“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这都是我的错。我会请宋公和曹伯一起商量,把狄人赶走。”说完,他就带着大军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