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从廉价公寓的狭小窗口斜射进来,在木质桌面洒下一片微光。谢清靠着椅背,望着眼前的吉他。这把吉他从大学时代就陪在他身边,琴身略有磨损痕迹,每道擦痕都是过去生活的印记。收到唱片公司初步意向的那一刻,他原以为会欣喜若狂,可此时心中却浮现出难以名状的空洞感。
他仍不清楚代价是什么,但“代价即将生成”这行冷冰冰的字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同一个幽暗房间里的静默访客,迟早会现形。
要不再试探一下自己?谢清缓缓拿起吉他,拨动琴弦,音色依旧清亮。他想起初学吉他时的经历:那是大学宿舍里的某个深夜,他和室友几个人围坐在床边,互相教对方和弦,一个学音乐专业的女孩教他从C和弦开始。记忆中还有微弱的台灯光、啤酒气泡破裂的轻响、大家轻声哼唱的跑调歌声……那是一段令人微笑的回忆。
他轻轻拨弦,试图将那首当年常弹的校园民谣拧出来。可当他张口想唱,却愣住了——歌词呢?本应清晰刻在脑中的歌词,此刻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他记得曲调,但词句却像断裂的纸片,怎么拼也不成完整的一行。
他皱眉努力回想,竟发现当年的情境变得模糊。他记得宿舍、记得有人发笑,但那位教他和弦的女孩的名字?当年的室友面孔?他们谈论过什么话题?一团雾气在脑中翻滚,他的记忆像坏掉的硬盘文件,无法读取。
“怎么会?”他愕然放下吉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翻看旧相册。里面有大学时代的聚餐照片,可他盯着照片里的人群,努力辨认每一张脸,却发现能叫出名字的不超过两三个。那些原本亲切的面孔,如今看来陌生无比。他知道自己当年并非孤僻之人,肯定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可现在,这记忆如同被抽走了灵魂,只剩空壳。
他心中一紧,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代价开始显现:他的记忆正在发生微妙扭曲。不是什么生存技能或语言功能上的失利,而是关于“过去情感积淀”的一部分正悄然消退。
谢清强迫自己冷静。他尝试另一首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歌曲。那是他小时候祖母常哼给他听的童谣,一直以来是他心底最温柔的回声。脑海中隐约有旋律,但当他刚想哼出第一句,舌尖却像被黏住,词句全无。只剩下一两个零碎音节飘荡,没有线索。祖母的声音记得吗?似乎苍老又柔和,可那音质正迅速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影子。他努力回想祖母的面孔,却只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仿佛画面被故意打上马赛克。
心跳加速,谢清意识到问题严重。他的愿望是成为签约歌手,得到稳定的音乐之路,而代价像是切断了他与音乐情感源头的连接。当那些最初激励他走上音乐道路的人与事渐渐从记忆中脱落,他是否还剩下什么作为创作的灵感与灵魂?
站起身,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切还没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他还记得基本吉他技巧,记得一些流行歌的旋律,也仍知道自己要去唱片公司报到。然而,那些给予他音乐情感厚度的记忆——比如为什么当初选择音乐、谁曾在深夜鼓励过他、哪些往事让他感动泪目——正迅速消失。失去这些回忆,他还能带着真实感去唱歌吗?
下午三点,谢清又一次来到金虹唱片的办公楼。这次是签订初步意向书和领取样本曲库。音乐制作人陆鸣微笑着迎接他,简单寒暄后递给他一份协议。“虽然还不是正式长期约,但我们对你的音色和表现很有信心,这里的曲库中有一些DEMO,小样旋律需要你根据自己风格去完善。”
谢清翻阅文件,点头应允。制作人又道:“我们挺喜欢你那种……‘有故事感’的嗓音。你知道,很多新人声音虽然悦耳,却缺乏一种发自内心的沉淀。你昨天下午的试唱有一种诚恳的质感。希望你能保持。”
“有故事感的嗓音……”谢清心头一沉。的确,以前是因为自己走过坎坷路,有许多微不足道但真实的记忆让他的歌声富有温度。可现在这些“故事”正在被剥夺。他害怕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唱得纯粹技巧娴熟,却空洞无情。
走出公司,城市的车流声在他耳中变得刺耳。他试着哼唱一首流行金曲,以平复内心。音准完美,但他感觉不到半点情绪波动。这旋律曾是他和某个大学朋友深夜互勉的“主题曲”,现在那朋友的名字和面孔都淡如烟尘。
他不能任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或许可以通过外在媒介挽留记忆?他回到家,翻找日记本。过去他偶尔会在本子上记下感悟和旋律灵感。摊开日记,他看到几段手写的歌词片段和当时的心情描述:“今天跟阿明在天台唱歌,很开心,虽然跑调,但充满真挚友情……”他盯着“阿明”这个名字,用力让自己记起此人相貌。空白,还是空白。他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却无从唤起形象与笑声。
再尝试祖母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曾在旧抽屉里收藏过一张祖母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翻箱倒柜,终于在一叠发黄信纸间找到它。照片中有一位穿着碎花旗袍的女子,笑容端庄。是祖母吗?他不确定。照片背面写着外婆的名字,不是祖母。他想找祖母的照片,却发现记忆里从未留下过实体影像。她是否存在于家庭相册里?脑中一团乱麻。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对童年很多细节模糊了,特别是那些与音乐启蒙有关的部分。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记忆抽屉里不断抽走关键信物。
时间在不安中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