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医生走到桥头正准备上桥的时候,对岸一辆满载的独轮车也刚好上了桥。
独轮车上驮着好几大袋化肥,用白色的编织袋装着,大约是尿素之类的肥料。看起来很重,推车人低着头,梗长着脖子,用整个后颈分担着肩带的重量,踩着外八字,“支呀支呀”地把独轮车摇摇晃晃地推着走了过来。桥不够宽,所以元医生只得站在桥头等着对方过来。
大约不到一分钟,独轮车终于过了桥,元医生在错身准备上桥之前,随口招呼道:
“哪里运这么多肥料,中耕肥料就要准备了?”
推车人听到声音,抬起来头,惊喜的喊出声来:“元医生?您是元医生吧?”“哎,是我。”元医生下意识地回应完,然后才看清楚对方。推车的这个人元医生似曾见过,但是半天也想起不来了,只好模棱两可地跟对方打着招呼:“买肥料啊,田里就要施肥了?”
“太好了,刚好要会您。”说着,对方两手和肩部使劲,继续摇晃着推行了两步,才把车停了下来,元医生也停了下来。
对方缓慢地弯腰,把独轮车后部的两个腿放在地上,确认放置平稳了,才慢慢地直起身来,接着又把连在车把上用来省力的肩带从肩上卸下,搁在独轮车的车把上。他站直身子,双手从裤兜一直摸到上衣口袋,然后从上衣靠近胸口的外口袋里掏出一盒野山茶香烟出来,把一根抽出来半截,递到元医生面前,说道:“来,元医生抽根烟。”
“不抽烟不抽烟,我不抽烟。”元医生抽烟本就少,又愧于没有认出对方,他赶紧摇手拒绝。为了缓解尴尬,元医生马上问道:“买这么多肥料,这是中耕的肥料吧?”
对方回手就把烟盒送到嘴边,把抽出来半截的烟叼入自己嘴里,“啪”地用打火机点上,长吸了一口,说道:“是的,反正没有好久了,趁得空先准备好。”
“几亩田,要放这么多尿素。”元医生问,接着又说:“你找我有么子事?”。
如果只是认识随口打个招呼,没必要刻意停下。既然特意停下,把自己叫住,对方肯定是有特别的事情找自己。
“我娘有个病问您一下。”对方回答。
元医生突然记起一个人,于是他迟疑地问道:“你娘是洪家冲里的吧,六十多岁的……。”
对方终于反应过来了,他马上提醒道:“元医生您不记得了?怕有好几个月半年了,找您来我屋里看过一次病的,前面洪家冲里的,您应该还有印象吧?”
元医生接触的病人实在太多,还是没办法确切地想起来,只是隐隐约约记起几个月前,在洪家冲里看过的病人中,似乎有一位大约六十多岁的老年女性比较相符,可能就是他的老娘,于是问道:“六十多岁,姓李吧?”
元医生终于想起来了,对方显得很高兴,说道:“嗯,对啦。我就是她的崽。”
“打了吊针,后来好些了没?”元医生继续问道。
“好了,好了。感谢元医生您,好了。”
“哦——。”元医生拖长了音,他彻底想起来。
大约两三个多月前的一天,元医生刚吃完午饭,因为病人少,正在家里午睡,正是眼前这个人,从洪家来到诊室,请元医生出诊,给自己卧病在床好几天的母亲看病。
当时元医生诊断对方就是初春气温剧烈变化没有及时增减衣物,加上长时间饮食不均营养不良,而导致的身体寒热不合,没什么大病,吃点药就好了。不过考虑到病人年纪较大,营养不良,结合病人和家属的意愿,所以元医生当时给她给予了输液治疗,给她身体补充了一些葡萄糖、氨基酸和生理盐水。
不过最让他印象格外深刻的,就是这个老婆子信教,常年在家吃斋拜佛,不吃荤腥油腻;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道家辟谷长生的一套理论,吃得也很少。就连平时生病,也不愿意延医用药,而是到寺庙里“请菩萨”治病。
菩萨当然不能看病。但是庙里会由粗通医理的僧人充当“菩萨”的代言人,看病开药。元医生当时就看到过这个老婆子在庙里求来的药方子,也就是一些滋阴补肾、补中益气的一些药材,对身体有益无害,也吃不坏人。
元医生连忙歉意地说道:“哦——,是你哦,这段时间病人太多,一下子没认出来。”
元医生又问道:“你娘老子现在呢,身体好了吧。”
对方回答:“好了,好了,多谢您挂念。”
“那就好。”元医生问道:“今天你找我是……?”
“哦,有个事请教下您。”对方说:“上周我娘老子找菩萨看了病,有两味药搞不清,想请您帮忙看看。”
果然如此!元医生心里爆了个粗话,不过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又找菩萨看病了?这次开的什么药?”
“您看看。”说着,对方从贴近胸口的右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皱巴巴的练习纸。
元医生接过来,快速地浏览了一眼,果不其然,又都是一些补中益气、活血去湿的中草药。这些都只是“辅药”,元医生仅仅扫了一眼,就用最快的速度看到了处方的最后面。
“‘屋上白’,‘纸伞灰’。”元医生轻声地念出了声。没错,这才是菩萨药方的“眼”,是整个药方的灵魂所在。
作为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中医医生,元医生每年总要接待几位来请教“菩萨药方”的患者。在每张菩萨药方的最后,必定都会开具一两味晦涩难懂、高深莫测的“药”,作为整个药方的引,无一例外。
对于各类菩萨的故作神秘,为难信众,元医生心里很是腹诽:“直接写明白不行吗?一定要人到处问,胡乱猜。”奈何信众们都有受虐倾向,越是这样,他们越发虔诚、信服。
不过话说回来,适当的故作高深,是保持神秘和权威的不二法门,元医生也能理解。自己平时跟病人解释病理的时候,有时候不也故意掉《伤寒杂病论》上的书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