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纪加在一起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在讨论该如何改变世界。
乍一看,这似乎十分搞笑。
但是转念一想,不让年轻人去改变世界,还能让谁去改变世界?
奥特曼?
对不起,光之巨人不干预人间事。
所以,袁树和卢植可是很认真的。
袁树按照自己所知所学,将目前他所观察到的东汉末年的社会问题分成了政治和经济两方面,认为所有问题都不能脱离这两方面去考虑。
他告诉卢植,社会经济能够动摇政治的基础,而政治权力又能反过来影响到社会经济,二者互相作用,一切社会问题都无法脱离这两者去探讨。
至于当下的社会,显然政治权力的影响更大一些,所有问题都不能脱离政治去讨论,否则必然没有结果。
比如宦官乱政的问题,他们就应该从着重考虑政治层面的问题。
政治上,他们必须认识到宦官的存在有其必然性,想要不顾其他问题单独消灭宦官,是不现实的。
袁树依自己所学,侃侃而谈。
“宦官的存在其实完全可以从先秦上古时候进行追溯,因为那个时候,所有一切的官员都是君主的家臣,国家的事情就是君主的家事,管理这些事情的也都是君主的家臣。
比如宰相,最初便是先秦贵族家中的家宰,上古三代时,贵族家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祭祀,祭祀需要宰杀牛羊牲畜,这便是家宰的来源,而到后面,代替天子公卿管家的事情,统统交给家宰来做。
到了秦,改封建为郡县,化家为国,一切贵族封建领地全部取消,唯有一个贵族流传下来,那便是皇家,这个国也就是皇帝的家,既然是家,皇帝的家宰也就成了国家的宰辅。
包括宰相在内,很多原本只需要管皇帝家事的官员都变成了管理国家政务的高官,国家政务千头万绪,他们如何还能分神管顾皇帝家事?于是,便有了御史中丞为代表的一系列的【中】官。
但中官也不够用,总要有奴婢去办理那些杂物、小事,让读书的官员去做这些卑贱的事情,他们如何愿意?宦官阉人便应运而生,官们只想高高在上,不想做贴身伺候皇帝的事情,渐渐远离了皇帝。
伺候皇帝的人也就变成了宦官,越是伺候,越是亲近,便越是得到信任,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而官员则失去了信任,此消彼长之下,当皇帝对官员不信任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帮手,必然是朝夕相处、知根知底的宦官。”
听着袁树抽丝剥茧,把宦官的由来和必然性讲的如此明白,卢植十分感叹。
“不曾想袁君不仅深明经义,还如此精于史书!”
“不读史书,就不明历代得失,得不到兴亡交替的教训,就必然还会犯下曾经的错误,所以读史,是必要的。”
袁树摇头道:“当今士人重读经,轻读史,实在是不应该。”
“的确如此。”
卢植点了点头,忽然眼前一亮,兴奋道:“既然如此,那新的学问,就可以包含一条,经史并重,既要读经,也要读史,二者缺一不可!”
“甚好!甚好!”
袁树笑道:“卢君所言甚是!我赞同!”
于是两人达成了第一条新学派的共识。
除此之外,对于宦官存在的必然性,卢植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宦官必然存在,也必然得到天子的信任,而天子一旦和大臣产生矛盾,必然会动用宦官针对他们,岂不是说宦官乱政避无可避?”
袁树点了点头。
“就根本来说,宰辅才是朝廷的首领,皇帝是国家的领袖,但是皇帝又有几乎不受限制的权力,这使得宰辅的行动处处受限,他们之间产生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宦官的介入也是不可避免的。”
“这却如何是好?”
卢植皱眉道:“这完全是一条死路,皇帝和宰辅必然有矛盾,那么如果想消除宦官的问题,要么就罢免宰辅,要么就……”
“罢免皇帝?”
袁树接下了卢植的话茬儿,笑道:“卢君是这个意思?”
卢植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就差行法国军礼了。
“不是不是,袁君莫要误会,我可没有这样说,万万不敢这样说!”
“但事实便是如此啊。”
袁树嘿嘿一笑:“而且我觉得,只是罢免宰辅是没用的,没有了宰辅,皇帝直接面对百官,他们之间就没有矛盾吗?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宦官还是会介入,还是会触碰到权力,这不可避免,除非……”
“除非?”
卢植瞪圆了眼睛,一伸手捂住了袁树的嘴巴:“袁君慎言!这可不是什么能随便谈论的事情!”
袁树点了点头,卢植才拿开了手。
“可是不谈这个问题,如何针对宦官乱政的事情?”
“这……”
卢植抓耳挠腮,一脸郁闷,少顷,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先放放,我们谈谈外戚专权的事情。”
“这都不叫事儿。”
袁树摆了摆手:“想解决外戚的问题太简单了,只要规定皇后人选必须是平民之家,小门小户,且无有同辈男性亲眷,外戚的问题迎刃而解。”
“平民之家?小门小户?”
卢植皱眉道:“这如何可以?堂堂天子,如何能与小门小户结亲,这岂不是……太不合适了?”
“可要是选择高门大户,皇后本身就必然有强大的娘家势力。”
袁树摊开双手:“越是高门大户,娘家势力越强,一旦皇帝壮年而逝、太子年幼、太后辅政,外戚专权就是必然的,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要选择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便没有问题了,小门小户的娘家,根本谈不上外戚。”
“那……不也有更大的问题?”
卢植皱眉道:“按照袁君所说,万一天子壮年早逝,太子年幼,太后听政,没有了娘家人辅助,那不就只能……”
“宦官。”
袁树点头道:“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宦官,还是绕不开天子,卢君,是否觉得烦闷?”
卢植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这些问题看似独立,未曾想到细细深究,居然是互相粘连,牵一发而动全身,难怪历来变法总是阻力重重!”
“很对啊,很对啊。”
袁树连连点头:“我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面,才意识到这些我们能看到的问题都是表象,更深层次的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不过这些问题显然不是咱们这个时候就能解决的……恐怕再过一千年都解决不掉。”
卢植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往深了想,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感到不可思议,所以只能再退一步。
“那我们谈一谈财政之事?”
“可以啊,做什么事情都要钱,国家运转更是要钱,没有钱,什么都办不成,所以财政,实乃国家第一要务。”
袁树缓缓道:“而当今大汉所面临的重大问题之一便是钱不够用,如何不够用?税收不上来,税收越来越少,我父、我叔都曾在朝为官,我听他们谈论过朝廷用度艰难、入不敷出的事情,尤其谈过税收收不上来的问题。”
“这……可真是大问题。”
卢植说道:“税收不上来,朝廷就无钱可用,什么事情都办不了,但是……以我多年在地方所见,多是税吏横征暴敛榨取民财之事,因为缴税闹得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如此横暴,税还不够多吗?”
“再多也填不满人的物欲啊。”
袁树无奈道:“横征暴敛,就是竭泽而渔,把平民的财产榨取干净,逼得他们卖儿卖女卖土地,成为不事生产不会纳税的流民,而得到土地的人又是谁呢?贪官污吏,地方豪强。
这些人上下勾结,有的是避税的法子,地方税吏与他们也是沾亲带故,哪里会认真收取他们的税?能收的越来越少,收不了的越来越富,朝廷的税源能不枯竭?”
“令尊还谈论过这些事情?往日只听说汝南袁氏生活豪奢,没想到令尊竟如此忧国忧民?”
卢植显然认为这是袁逢告诉袁树的。
袁树愣了一下,想了想记忆中便宜老爹的生活水平与排场……
不夸张地说,袁氏的豪富与关起门来的生活水平,非常人所能设想。
石崇和王恺斗富的那种水准在便宜老爹看来都只是过家家的水准,什么糖水刷锅、锦缎铺路之类的,在袁氏家族看来,简直和小丑无异。
懂不懂什么叫富?
还糖水刷锅,你也不怕放着招蚂蚁!
但是作为人子,袁树也不好意思说便宜老爹的坏话,于是只能扯动嘴角干巴巴地笑了笑以掩饰尴尬。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问题所在?
但是他们怎么会对自己的利益动手呢?
袁氏家族在地方上广有土地田产,旁支族人多有经营商铺,操持盐铁行当,不说富可敌国,敌三五个中原大郡也不是难事,家中生活水平超过公卿贵族,明明白白给史书上记下了一笔。
那么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
袁绍、袁术把家业一分为二,在淮南、河北各自拉起一支势力,巅峰时天下精华之地的三分之二都是两兄弟主导,这厚实的家底子是如何来的?
大家心里门儿清。
一边大把大把的捞钱敛财,一边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之态,既要又要,搞得和明末那群地主士大夫差不多了……
“且不说我家,朝廷没有钱用的原因就在这里,所以,我们要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