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他的人可能很难想象，这些年来最吊儿郎当的人，会说出这种辛辣尖酸的话来。地狱？地狱在哪里？这几年来，工业发展得如火如荼，经济欣欣向荣，文化也百花齐放，难道不是二战以来最美好的时代吗？

“嗯。”他得到了无比平静的回答。如他所料。

“对社会基本面的数学建模显示，如果我不这么做，不站出来领导他们，撒下这个弥天大谎，人类社会的秩序将在一百年内崩塌。绝望会导致全面的精神崩溃。他们会自己毁掉现有的生存环境，然后是工业基础，浪费很多时间。”尼奥斯是坦诚的，让罗辑心惊胆战的坦诚，“那样的话，也许我就不得不起兵征服全世界了吧？打仗也要花时间的……”

“征服了全世界又能怎样呢？最后，等三体舰队来了的时候，你想怎么样呢？”罗辑问，他冷静得连自己也诧异了，“你没有把握一定能打赢吧？谁都说不准的事情。”

这几年来，大众传媒传播的世界观，与他知道的事实是完全分裂的。这个人笑着面对全世界，说人类必胜；在他面前冷漠地分析，为何人类必败。他给外界送出玫瑰和百合，再把最残酷不堪的现实，强行放到罗辑面前给他看，逼着他睁开眼睛保持清醒。

尼奥斯的眼睛很无所谓地往上飘。

“我会让他们在幸福的幻想中战死啊。”他轻声说，“开打的时候，要是真打不赢的话，继续这样撒谎就好了。”

他说那些恶毒的词的方式，好像在给孩子唱摇篮曲。

“你知道，星际战争里，普通人对全局情况进行观测，是件几乎做不到的事情吧？”他慢慢地说，就像父亲对不懂事的孩子说话，“让前线的消息，经过司令部的篡改，才能传到后方。没人会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没人会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告诉母亲们，他们的孩子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在执行特殊的任务；告诉所有人，我们的战线正向前推进，只是需要更多的兵员。在战报里修改战损比，吹嘘我们的战功，再夸奖牺牲的烈士的伟大。只要所有人都做着胜利的美梦，直到战死，那所有人就是幸福的。”

“你不怕智子把你的话公布出去吗？”罗辑问，他快疯了，但他的身体坚如磐石，“信任你的人会很失望的。”

“嗯。”尼奥斯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好期待。你觉得谁会信呢？谁愿意信你呢？”

罗辑感觉自己在发抖。确实，他们不是一个等级的人。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在罗辑拿到面壁者资格后开始玩耍摆烂的时候，这个人似乎已然架空了各国政府，统一了全球光面和暗面的力量。他毫不怀疑，这个人振臂一挥，宣布联合国为实权机构，自己当第一届全球总统，大家都会闭着眼睛把他选上去。

因为他的政绩的确无人能及。他拿好处喂饱了他的狗，现在是它们为自己的短视和贪婪，付出性命的代价的时候了。他获取了他们无条件的崇拜。人类如此渴望一个有担当的明君，一条有力量的臂膀，以至于会毫不犹豫地为最大的骗子、暴君、伪神加冕。

“打到每艘战舰都损坏沉没，每寸空间都是爆炸物和火焰，直到这个种族的最后一个人，流干净最后一滴血……”尼奥斯笑了一下，那是个粲然的笑容，就像被鲜血与烈火的光芒照亮，“死光了的话，你知道我们所谓的太阳系防御战略，是干什么用的吗？我们正在生产出新的氢弹，恒星级别的，亿吨往上走。它们会布设在每个太空电梯的基础之下，这些东西在设计之初也同时兼具了发射井的功能。”

“现在，我们只能做到犁平全球地表几厘米，但是很快，更大当量的引力炸弹和反物质炸弹会接替它们的位置。”他饶有兴趣地接着说下去，“十年之后，当我们的光速飞船正式启航，拖着它们来到计算中的特定位置，完成我们的太阳系布防后——水星、金星、地球、火星，这些太阳系中距离太阳位置合适的非气态行星，将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他堪称轻松地宣判：“只要我们败了，太阳系就将是个不适合任何智慧生命存在的鬼蜮。”

“我回头会给你发一些技术文件，你要不要看？”他问，甚至充满喜悦。

罗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呻吟，为那毁灭图景的扭曲和黑暗。他是真的很想把人类从这个人的手中救出来。

“你非要把整个太阳系拖进地狱吗？”罗辑问，“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觉得，你还是爱着人类的……”

尼奥斯沉默了一瞬间。冷酷取代了诉说真心的喜悦，就像海水退潮后的礁石。

“如果你有的话。你不一样。你还有时间来阻止我。”他若有所思地说，“你是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