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样,再上一次井冈山吧。”老肖拧开手中的保温杯盖子,吹吹水面上的热气,“我很难想象,他们那一代人是怎么走过来的——那个时候,可比现在难多了,整个国家还是个生产力低下落后的农业国,四面皆敌不说,国内还有三座大山压着……到了晚年,更是没有任何人理解他。”
“但是人民依然记着他。”
说罢,虞崇明同样端起手中的玻璃杯,默默抿了一口绿茶——这茶肯定是作为战略储备物资存放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已经没有什么茶味儿了,好在,还能喝。
“那个时代的人们,眼神里有光,他一走,光也就没了……所以他才会留下那句诗——今日呼唤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没有什么孙大圣,我们自己就是孙大圣。”老肖几下就拧上保温杯盖子,将保温杯重重地往木制课桌上一次放,目光同样望着黑板上方的红色大字。
“在这个末日时代,如果我们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去进行斗争不去进行反抗,那么,所有人都得死。”
“最后这一仗,我们,能赢么?”虞崇明有些出神地问。
“一定会的。”
听到老肖坚定的回答,虞崇明摇摇头:“我没你那么乐观……地球变成现如今这种末日局面,就是全球资本主义种下的恶果。”
“我知道。”老肖深知虞崇明骨子里的倔强,没有强行反驳,“旧时代的惯性依然存在,那些躲在幕后的也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清算,对于他们而言,培养多少个肖天选都可以。”
提起肖天选,虞崇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基础一旦被扭曲,上层建筑一定也会跟着扭曲。引入资本主义,短期内是补完了国家所欠缺的轻工业体系,促进了经济发展,但长远来看,资本主义毁掉的就是上层建筑——那一代代国民的精气神,当家做主的主人翁意识,还有最重要的精神信仰。信仰这最后的一道防线一旦丢失,旧中国的那一套,迟早还会卷土重来。”
老肖同样深知各种事件背后的因果关系和底层逻辑,沉默半晌,才再次抬头,看着黑板上方的教员画像。
“我之所以心念坚定,是因为,这场末日,同时也是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借着这场末日危机,彻底消灭资本主义,这个纠缠了人类千万年的怪物。”老肖坦然地冲虞崇明一挥手,“既然这场末日是由全球资本主义所引发,那么,就用这场末日,去倒逼整个人类社会,纠正过去唯经济马首是瞻所犯下的一切错误。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存在的时候,企图解决任何同工人命运有关的社会问题都是愚蠢的。真正的解决办法在于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由工人阶级自己占有全部生活资料和劳动资料。”
虞崇明点点头:“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越是了解人心,越是明白,旧时代的烙印不是那么容易被祛除——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奉有余而损不足——谁都想当统治阶级,没有人愿意去当苦哈哈的被统治阶级。对于某些人来说,资本主义就是最好的统治和奴役手段,同时,最大限度地放大了人性中的自私和贪婪,人人都想骑在别人头上,剥削别人,当人上人,甚至家庭成员之间也不例外。”
说罢,他同样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课桌上,自嘲地笑了一下。
“提起教员,我们经常说,学习他,理解他,成为他,超越他。可我们这些后来者啊,还是在原地打转,即便知道资本主义对整个社会造成的破坏性、系统性的剥削压迫,依然无法改变任何现状。”
“所以我才说,这场末日,同时也是一个契机。矫枉过正,矫往必须过正——如果再像过去那样,人不把人当人看,用金钱和资源的多少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将人这一概念彻底物化,那么,所有人都得死。”
“资本主义的那一套必须让位于全体国民的生存。”
“没错。”
对于老肖的坚定心念,虞崇明心中一阵感慨,他实在是太清楚人类内心深处的波诡云谲和错综复杂——大的方面不说,就连战争之前集团总部开会的时候,某些个领导还大声嚷嚷着“被资本主义调教过的人好用”……
“恩格斯曾经说过,工人从来不是单纯为谋一份生计而流血流汗的,它应当是统治阶级的一份子,是国家政权的掌舵者。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现实,却是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工人阶级成为了被统治阶级。我是经历过国企下岗潮的,那是一个好人吃亏,而坏人富得流油的,不那么好的时代……我刚上初中那年,父母双双下岗,两家好端端的国企被卖给了私人。我父亲过了35岁,找不到工作,只能去工地打零工,好在,他一边干活一边考了监理证,家里才不至于因为没钱而垮掉。”
说到自己父亲,虞崇明不由得感觉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后来,工地上出了事故,他没了,工地老板就赔了很少一点钱……我妈靠着给人当保姆,一点点攒钱,供我读完了大学。但是家里什么背景关系都没有,那些好单位去不了,只能去工厂上班,从最基层的生产线工艺员干起。虽然最后进了集团管理层,但内心深处觉得社会也就那样了,可是……想到我父亲,还有操劳一辈子的我妈,又有些不甘心……处理完肖天选的案子之后,我才意识到,误入歧途的不是他,是整个社会。”
虞崇明的过去,老肖是第一次听到,这短短几句话,字字血泪,浓缩着巨大的悲戚——经历过父母下岗,父亲意外去世,即便是进入国企大厂,工厂里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山头主义也是让人头皮发麻的存在,更别说经历过地狱一般的3·13事件,之后还要顶着巨大的社会和心理压力,将幕后黑手肖天选揪出来。
能熬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
正是因为淋过雨,所以才想给别人撑一把伞。如今,虞崇明手中的伞,何止保护了整个盾构机厂的职工,更是震慑着无数潜藏在暗中的宵小之辈。
“你好歹还有沪籍户口,好歹还有机会读大学,我呢……读完高中家里实在是没钱,只能去当兵。我爹妈在县城街头摆小吃摊,家里就两分地,连退休金都没有。”说到父母,老肖同样伤心叹气,“本来还想着……退伍转业之后能回老家,找个地方安安稳稳上班,娶个媳妇生孩子,让他们老两口不要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曾想……”
虞崇明深知老肖的父母是因为肖天选没的,这话他没有继续往下聊,而是转而说回了自己。
“我也没曾想我这个小小的生产线工艺员,会成为盾构机厂的书记。他们都说我是跟对了人,实际上,在集团领导眼中,当时仓促成立的盾构机厂简直就是一个大草台班子,让我过去完全是为了顶雷——外聘的,各个厂各个山头的,背后各种关系各种靠山,结党营私拉帮结派……管理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虽然现在想来有些残酷,可虞崇明的能力,让他游刃有余地平衡协调各方势力,在盾构机厂当了十多年和事佬。同样因为读心术的能力让人忌惮,厂里那些想生事儿的面对这个挂逼书记,多少得掂量掂量。
见老肖沉默不语,虞崇明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我知道你这次喊我过来是为什么,抱歉,接下来的事,我帮不到你太多……我必须守好盾构机厂。”
老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淡然一笑:“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能干几年呢,那些小年轻,必须赶紧带出来。”
“你心里着急。”
“是啊……尤其是前几天G市出的事,还有之前阿努钦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敌人的动作,远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快。”
说罢,老肖拧开保温杯盖子,吹吹气,又喝了一口热水。
“虽然跟上面讨论磨叽了那么多年,上面终于松口同意了,但这管理局同样也是一个临时东拼西凑出来的草台班子。我啊,最担心的就是某些人哪天脑袋一热,找个机会把管理局取消掉。”
虞崇明顿时心领神会:“你是在担心继任者的人选。”
“没错。”
老肖拧上保温杯盖子,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虞崇明。
“这次请你来,也是想让你帮我长个眼——这是我收到的求职者的简历,纪花祥那边已经筛过一遍了。”
翻看着老肖手机里的求职者简历,虞崇明不由得皱紧眉头:“怎么都是应聘副局长和各个科室主任的?就没有应聘基层员工的?”
老肖耸耸肩膀,坦然地回答:“都想当官呗。”
虞崇明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手机还给老肖:
“我无法帮你做决定,但是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参考——你的继任者,应该是一个无我,无私,无情的人。领导的有情有私,是对集体最大的伤害,无情无私,才是对集体最大的尊重和负责,可以让整个集体在未来的各种政治压力和复杂局面之中生存下去,走得更远。”
“我明白了。”
老肖收起手机,认认真真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