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的内屋中,推棺材的人隐在棺材后,看不清脸。
光膀子的肥汉卸开了两副棺材的盖板。
周昌注意到两副棺材都未上漆,棺材上遍布的木质纹理间,隐生青绿霉斑。
“小娃儿,你是自己躺到棺材里,还是我们把你搬到棺材里啊?”那肥汉倒是和蔼,笑着与石蛋子说话,“放心,所有来这儿治疯病癔症的人,都是躺在这些棺材里,被运到‘米坟’下面的窖池子里的,不会有什么事。”
石蛋子看着内里黑漆漆一片甚么都看不清的棺材,眼里流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之色。
这般恐惧神色,在周昌朝他投来目光的时候,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可是少年人的城府终究不够深沉,周昌一眼看过去,便查出了端倪,他躺在地上,笑着道:“师叔,你来这里不正是为了治自己身上的疯病吗?
不用怕的,往棺材里一躺,把妄念病气留在这儿的窖池里,你痊愈了,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永盛窖池治癔症疯病很灵的,大多自觉得了疯病的人,在我们这儿呆个一天,就什么疯病都没了。”肥汉憨憨地笑着,附和周昌的话。
石蛋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口中道:“那行,那行,我自己来……”
说着话,少年人步履维艰地走近了其中一副棺材,努力了几次,都未能翻过棺材帮,还是旁边的肥汉伸手托了他的屁股一把,他才翻进棺材里,在棺材里躺平了。
那肥汉又走到周昌这边,笑着道:“你就只有我动手把你搬进棺材里了。”
周昌点头致谢:“劳驾。”
“没事,没事。”肥汉呵呵笑着,矮身将周昌扛在肩上,转而把周昌往另一副棺材内搬去。
浓重的酸臭酒糟气味在棺材里酝酿着,周昌的视野随肥汉把他举过棺材沿,看到那没刷过一层漆的棺材底,有一个青黑色、长满霉斑的人形印子。
这是……
周昌眼中微光闪动。
棺材底长满霉斑的人形轮廓,像是人尸渗出尸水浸透了木材纹理之后所留!
那人形的印子随着周昌被肥汉翻转过身躯,他便再也看不见了。
他躺下了那人形的轮廓里。
酒糟臭味、霉臭味、前人留下来的种种体味混合着,一个劲地往周昌鼻孔里钻,他在这种种臭味里,分辨出了一丝腐臭的气味。
死老鼠一般的腐臭味,被诸多味道遮掩着,已极不明显,可一旦将它分辨出来,便又会感觉这一缕腐臭味深刻而阴沉。
“这棺材里死过人!
啊!别关,先别盖盖儿!”
蓦然间,寂静的平棚大屋里,响起石蛋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他从棺材哭撑起了身,半坐在棺材里,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目光最终在肥汉身上落定:“我闻到了棺材里有腐尸的臭味!
棺材底有尸印儿!
这棺材里死过人!我不能躺,我不能——”
此前还颇和善的肥汉,听到石蛋子这番惊慌失措的喊叫,顿时耷拉下了脸:“莫胡说!
这些棺材就是专门给你们这些害了疯病癔症的人用的,棺材底的人印是你前面那些人流汗留下来的!
你能闻到尸臭味,我看你是病得不轻,得好好的治!
温三儿,给他按进去,盖上板儿!”
肥汉话音一落,隐在石蛋子棺材后,好似消失了一般的推车人,在黑暗里骤然耸起了身形!
他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掌,将坐起来的石蛋子又按回了棺材里!
嘭!
棺材板随之合拢!
内里仍在不断传出石蛋子的呼救哀求声,以及拍打棺盖的声响。
“聒噪!”
肥汉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垂下眼帘,瞪着身边这副棺材里躺着的周昌:“你要是也要学他那样吵闹的话,我还是趁早把这棺盖给你也盖上。”
“他年纪小,不明白事理。”周昌躺在棺材里,声音舒缓而平和,“家大人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才给我们弄来一张进窖池治病的工票,我们不管怎么样都得在这窖池里头,把病治好了。
刚进来就吵着要出去,岂不是浪费了家里长辈的心血?
你放心,我不会像他那样吵闹的。”
“对,对,你比他年长些,确实比他更明白事理!”肥汉对周昌这番话深表赞同,他连连赞同,面对周昌的神色都恢复了先前的温厚,“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不给你盖棺材板儿了,让你也能多透透气。”
“多谢,多谢。”周昌眼眶里的眼仁转动着,又道,“您能不能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棺材里,看看米坟里是什么样子的?”
周昌恭顺的态度,一口一个‘您’的称呼着肥汉,叫那肥汉颇为受用。
平日里,肥汉身边并不缺少巴结他的人,可像周昌这样文绉绉的巴结他的人,他还没遇见过一个——温家的男丁一个个倒是满腹经纶,文质彬彬,但他们主人家,怎么会对他一个奴仆有好态度?
是以肥汉听得周昌的请求,都没有犹豫,就把事情应了下来:“想看看稀奇也没什么,来,我扶你起来。”
他说着话,果真把周昌扶了起来,令周昌坐在了棺材里。
“走吧。”
肥汉向那两个推车的人挥了挥手。
棺材下的排子车车轮重新转动,沉闷厚重的声音响在了昏暗的内院中。
周昌坐在棺材里,目光扫过这座大屋里的种种摆设,除了遍处堆积的空酒坛外,便只有那被众多立柱簇拥起来的‘米坟’格外醒目,时刻勾摄着周昌的心神。
茂密而雪白的菌丝在那坟冢一般的粮食山上纷扬生长,菌丝相互盘绕,在这座‘米坟’的表面结成了一层硬壳。
米坟前,‘温老祖’的墓碑寂静耸立。
米坟后,有一道以泥砖垒砌出的幽深甬道。
两副棺材被一前一后地推进了那条甬道内。
排子车沿着长缓坡一路向下,长缓坡两侧,以黄泥砖堆砌形成的平台上,同样耸立着一座座‘米坟’——只不过这众多的米坟之中,能催生出雪白菌丝的终究只是少数。
大多数米坟,都还保持着各种粮食原本的状态,未有菌丝长出。
而少数米坟即便长出了菌丝,却多呈现污秽的青绿色,少有如雪一般洁白的颜色。
那众多的米坟前,同样耸立着一块块石碑。
‘温兆林’、‘温兆风’……
‘温兴仁’、‘温兴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