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九月,韫贵嫔秦氏流产,又因龙胎月份大了,格外伤身,太医诊断以后都难以再次有娠。要说皇帝还是爱怜这文弱才女,直接将她晋位为妃。
十二月,昭妃诞下皇帝的第七子,得皇帝赐名与裕。正好也到了年下,皇帝所幸一齐施恩,曲氏再晋贵妃,居隆睦宫汇毓殿,协理六宫;薛氏封为景妃,居延庆宫宸正殿,穆氏封为昀妃,余者宫嫔各晋一阶。新岁册礼之后,秦瑟便受到了贵妃的召见,她知道这是比鸿门宴还凶险的一局,她也不打算躲,拖着孱弱破败的身躯走进了汇毓殿。
大殿之中静谧得令人心慌,曲倩就站在殿中的屏风前,背对着殿门,玉涡色的仙灵鹤氅绣着锦簇的帝女花图样,上有一双青鸾游嬉于花丛之上,尽显她如今的尊荣。侍女简幸恪守本分地站在一旁,见了秦瑟规矩地颔了颔首。她们二人同年入宫,曲氏的父亲和秦氏的伯父还是年谊,本该相互扶持,可一进了这深宫便渐行渐远。
“嫔妾参见贵妃娘娘。”秦瑟徐徐地福礼,未得答话便自行起身,又道:“贵妃,不赐一座吗?”
“抱歉,怕你脏了汇毓殿的座椅,还是免了吧。”曲倩冷冷地说道。简幸从一旁拿过一只蒲团,来到秦瑟面前摆下。“知道韫妃身子弱,地气冷,怕冻着你,请吧。”曲倩转过身来,发中簪钗坠下的玉環稍稍摇摆,碰撞出泠泠的声响。妆容依旧,只是原本英气而淡泊的眉眼间,更多了几分孤冷。她也看清了秦瑟的面容,一双春波暗淡无光,的确分外憔悴,本就纤瘦的身量如今更是单薄。简幸已离开了汇毓殿,从外面带上了殿门。
秦瑟自然明白她这一句“请”所指合意,更明白她做过的那些事,一拾裙摆,跪在蒲团上。“贵妃进言,令皇上赐椒房殿于嫔妾,嫔妾感激不尽。”
勾了勾唇角,曲倩毫不客气地答道:“不必,本宫也不过为着多年情谊尽一份心。韫妃住着舒服,就再好不过了。”
“贵妃客气,贵妃召嫔妾前来,必是有话要问吧?”秦瑟的姿态很是恭顺,稍稍垂着首,非常礼敬地问道。
曲倩凝视着她,却看不到她的神情,“的确,很多事情在本宫心头萦绕多年,应当一吐为快了。”略停了停,曲倩从容地问道:“和晏贵妃所中之毒,四公主夭折,本宫当年小产,悼晗贵嫔染病,悯昳妃之死,如此种种,你可招认?”
“呵。”秦瑟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别把这些事情都放在一起说,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周氏和苏氏了?她们的事自有别人会向我问罪,轮不到你越俎代庖,我更没必要跟你招她们的事,你只说你自己的。”
曲倩愣了片刻,而后又道:“好,那便只说我的事。”
“你?普天之下,我最对得起的就是你了。”秦瑟直视着她,风轻云淡地道。你第一个孩子,那是我在帮你。前朝有大将军这座大山,后宫更有萧氏拦路,你那孩子即便安然落地,只怕也会被萧氏去母留子,他解不了你的危局不说,更会助长萧氏淫威。四公主亦是如此,她一生下来就见不着生母,那若是有了三长两短不就只能追究掌管后宫之人的失职吗?陛下为萧氏痴魔如此,就算有一儿半女傍身又能如何?只看温昱和晏二妃便知。只有先设局击垮了萧氏,你我之辈才可能有出头之日,这些孩子才可能平安长大。我这样做,是替他们免去了来人世间走过一遭徒增的烦恼,提前送孩子们去了极乐之地,更为你铺平了向前的道路。”
曲倩被她的一番诡辩噎得无以答言,只是微蹙眉心盯着她。
秦瑟又道:“我与你不同,你永远只能看得到你自己,却从来没想过你自己的一切是怎么来的。你被禁足祥云殿的两年,若没有我一直以来的暗中接济,没有我在宫中承受着萧氏的种种刁难,替你成为她的眼中钉,你以为你熬得过那严冬酷暑?熬得过那些低劣的奴才的凌辱践踏?熬得过萧氏对你的算计?若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祥云殿吗?而你是怎么回馈我的?一句问候,一句感谢都没有。你获宠的时候,我得遭到他人的冷嘲热讽;你落魄了,我还得受着各路折辱谩骂,即便皇上想起我,也不过是秋日画扇[MOU1]罢了。你在乎过我的处境?在乎过温昱皇贵妃?你只是为了给你自己报仇,给自家平反。我也一样,为了自己往上爬,为了自己家族的仕途,无可厚非。”秦瑟一口气说了许多,突然咳了起来。
曲倩蹙着眉摇摇头,“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MOU2]”
闻言,秦瑟又骤然大笑起来,口中说道:“何必?何必?坦荡点,承认你就是这么一个刻薄寡恩的歹毒之人,给自己一个痛快不好吗?”她咳嗽得直不起腰来,步摇下的金钏几乎要扫到地上,却仍不住地打笑。待稍稍平复,她将帕子叠好收起来道:“好了,你的事说清楚了,该周氏与苏氏了。”秦瑟抚平了鹅黄锦缎的广袖,整理了自己的仪容,“锦屏后面的贵人,不妨出来一见。亲眼看着本宫认罪,总比只闻其声要痛快些。”
果然,两位宫装丽人从锦屏后面绕了出来。“韫妃真是洞若观火,通晓人心。”薛倾蓉盯着她,言语固然刻薄,却不改她端庄华贵的仪态。
“呸!巧言令色,你也就会些这样的末流功夫。”乐贵嫔夏氏是直爽的性子,得知了自己女儿夭亡的真相后,更是不屑与她虚以委蛇。
显然,秦瑟也料到了这两位,她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乐贵嫔,你受到牵连并非是我本意。”
夏氏冷哼一声,“亏得你好意思。文文弱弱的皮囊下藏着这样肮脏的蛇蝎心肠,想起昔日还跟你共处一室谈笑,都让我反胃。阿久那样好的人,向来小心翼翼礼数周全,哪里得罪你了?”
秦瑟对她言语中伤并未在意,笑了笑,从容说道:“嫌她碍眼,想让她从我视线里消失。”
“你!”夏氏气得眉心直跳,“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呵。”秦瑟哂笑道,“她苏氏无才无德,非贤非淑,出身蛮武家门,装点得千金美眷一般,骨子里还不过是一介无学庸妇。夤缘[MOU3]萧氏,入宫两年不到就封了妃位,她担得起吗?她配吗?哦还有,悼晗贵嫔,我也看不惯她,若说苏氏母凭子贵,她周氏又何德何能?凭什么要我见了她还得跪安施礼?我容不下这等无思无学,庸庸碌碌的俗人高我一等,究竟是我不可理喻,还是这世道不可理喻?”
“呸,你这烂了心肝的行尸走肉,你凭什么容不得人家过得风光?即便你深受荣宠,也改变不了你那低贱到淤泥里的丑恶的心思!”夏氏毫不掩饰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