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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富贵何需羡或愧(下)

深红的勒痕虽已消肿、仍旧刺目。木棠不再说话,可整个身体却已经僵硬到微微颤抖。不到半月之前,那几个犯妇便是这般将绳索缠上她的脖颈,要诬陷她害死掌事姑姑,自己畏罪自尽。但凡荆风去晚了些,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

岂非又一个定娘娘?

“殿下。”木棠轻声絮语,瞬间将他唤出积年的梦魇,“奴婢惯爱留疤,那个痕子总不肯好,很难看。所以,或许,有个项链遮住,也好……”

她惯来如此,从不愿为过去的伤心事束缚住手脚。戚晋敬她惜她正因如此,当下也不再犹疑,就探身去尽量轻缓地将项链系好。木棠缓缓抬起手,摸过一颗颗黑珊瑚珠,一直摸索到那个玉牛头。

“很好看。”

“殿下……不要胡说。”她绷紧了嘴角笑意,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奴婢不该戴这样贵重的东西,肯定是不好看、不搭调的。”

“方才你那通切勿妄自菲薄的道理这么快便忘了?”戚晋自仇啸手中接过镜子,亲自照与她看,“名门闺秀穿金戴玉,不过仰仗的是家门荣光;纵然有些资质不凡的,也断然脱不开门第熏陶。而你不一样。你仅凭一己之力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我见过的所有女子,谁人都不可与你相较。相信我,你配得上比这珍贵千万倍的饰物。”

他郑重其事,就在半尺不到的距离,淡淡地笑:

“所以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

那双小短眉轻轻抬起,杏仁眼随后淋过春雨。他看见碧波荡漾,她的眸子,竟明亮胜过万千星河。

泪水流过她抿起的嘴角,眼泪,却并不是苦的。

今天的木棠有些过分活泼。瑜白看着她将下堂婢的活计抢去,将庭院洒扫了一遍不够,还将自己才拿出门来的茶具不由分说一把抢走。待她愣了半晌跌脚追去,人早已挽了袖子,自己吭哧吭哧打了桶水,又要拎去厨房起灶烧火。于是瑜白才知道连郡主都以礼相待的这位贴身婢不但没有半分架子,还有一手烧菜的好手艺。她甚至才是个半大丫头,烫杯涮洗时都要溅起水花来玩,难怪得郡主如此喜欢。

今天的木棠有些呆呆傻傻。琼光黄昏出门接晚膳时就见她坐在石凳上托腮发呆;换灯油回来又见她蹲在地上看着队搬家的蚂蚁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不过小郡主也惯来这样,时而望天时而看地,心思从来是她们这些寻常婢女捉摸不透。今日自己该在屋外守夜,琼光就在檐下偷看了许久,想琢磨出些门道,却只听见那木棠时不时吃吃在笑。或许并没有什么学问,仅仅只是缘分。可郡主还伤心着,她又有什么好笑?

今天的木棠有些鬼鬼祟祟。她去朝闻院谢恩完是揪着衣领左顾右盼着回来的。下午三不五时又得探头探脑退步躲进东厢房里不知做些什么。晚上那屋里点了许久的灯,桌案前却不见她一贯奋笔疾书的人影,倒是床上莫名鼓起个大包。

于是文雀推开门,将被子径直掀开。小丫鬟立刻吓得个鲤鱼打挺,又马上缩肩护住脖子。

“是要自己老实交代呢,还是要我动手?”

木棠抿起嘴吸下鼻子,继而莞尔直笑。她一手捞过被子,仰面扑倒,自顾自又将自己裹成个蚕蛹。她继续在内颤抖,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抑或又哭又笑。

“荣王和你说什么了?”

那又哭又笑的颤抖立时便停了。

“没有……什么,”细细小小的声音从缝隙里小心传来,“文雀姐姐你、胡说什么。”

“弥湘都看出来了。她专门请我照看好你。你还不说?再遮遮掩掩的,我去先找你荆大哥,再找……”

她这装腔作势的威胁还没说罢,人自己掀了被子坐起来。她脖颈上多了件黑色珠串,她放开手,露出最当中那颗玉牛头。

“你哪来这东西?”文雀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回身将门窗统统关严实,“我知道你不会小偷小摸,但这般贵重的东西……”

“是荣王殿下赏……是殿下给我的、谢礼。”她仰起头来鼓起脸颊,可谓好不骄傲,“谢我、救了小之……虽然我说了很多次我没有救啦。后来还有一次,我都没有跟你说过的,还有……好多好多。荣王殿下说谢谢我,当着我的面说的。他亲手给我带上的,好认真的!”

文雀皱起眉头,上手去摸了摸那黑珊瑚,又轻轻一碰玉牛头。

“你,”她开个头,又住了嘴,反复思索,却好像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不是,当时弥湘说的时候我还不肯信……不是,你、你真的对荣王殿下、动了心?你居然不怕他?”

“他赏给过我足足一锭银子,你还记得不。他不是坏人,我干嘛要怕他。”木棠说着,小心翼翼将自个的项链满手握住,低头摸索着又傻傻地笑,“我、仰慕殿下,这有什么奇怪。殿下那样好的人,谁见了不会动心。可是他总是那么累,我就忍不住、总是想多说些话。”

“你和他说什么了?他又和你说什么了,昨夜,和今儿中午,还有以前?”

“他谢我,然后夸我,让我不用下跪,说我不是奴婢。”木棠晕晕乎乎,一下下扑闪着眼睛,“从来没有人……刘公子关心过我,少爷从前也对我很好,荆大哥也照顾我,但是、和殿下不一样。殿下、他会看着我说话,他那些话,只是说给我听……”

她说到一半,忽然吓着似的抬起头来握住文雀的手:

“你说、殿下他会不会……”

“会不会对你有意?”文雀再自然不过地接了,接着却只是摇头,“荣王殿下只是为主子好,连带着对你好些,你别想岔了。你虽不至于真是什么‘四无丫头’,但到底才貌家世样样都比不了京城这多少贵族姑娘。殿下怎么可能真对你对意?就算有,也不过是一时看着顺眼,顶天了你也就是个侍妾的命。你说你现在跟在主子身边,主子又喜欢你,以后脱了奴籍兴许能嫁个小员外呢。可别自己想不开,好好的前程统统都断送在自个手里!”

“可殿下说我比、我和她们不一样。”木棠闷声争辩,一手抓了抓了项链勾唇又是想笑,“他是真当我好,要不然不会行那大礼,更不会送我这么贵重的项链。连你都说贵重,肯定不是随便给的!”

“可郡主不也送给过你那银簪子?我们看来贵重,那在贵人看来却不值一提。良宝林初入露华殿时,你说馨妃就赏过她对价值不菲的耳环,那也不过就是寻常见面礼而已……还看呢。”她阴沉下面色,干脆一把拍落她的手,“您好好想想,宣清公主仙逝得早,可郡公府上那种事儿何曾断过?除了那薛娘子家产万贯,还得幸有了个儿子——就这样还只是个没名份的外室。国舅爷姑且这样,那荣王殿下日日往来着不说耳濡目染,血缘他都断不了。甚至你睁眼去看看,从你那林家大少爷到满京城达官显贵,谁家里不是三妻四妾的,谁不是闲来无事就要往那男女欢场走一遭?男人自古都这样,甜言蜜语几句你就昏头昏脑。你看看孺人娘娘的出身,再看看你自己。那就算是那位媵侍,人家也是与孺人娘娘沾亲带故、是正经好人家的姑娘。咱这种奴籍的,安守本分就成了,哪那么多痴心妄想?”

要说她配不上荣王,木棠并无异议。但要说荣王殿下有那种歹意,木棠怎么都不信。她甚至还气得鼓起脸来,轻轻捶回去:

“姐姐这不是胡话?荣王殿下要真有那个意思,满京城漂亮姑娘多的是,像你说的,我又不好看又没见识的,他何苦、作践自己。而且荣王殿下和他舅舅不一样,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如果他不是好人,荆大哥干嘛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你不信我,你信信你的荆典军啊!”

本气急要走的文雀被她拿住命门,只能摇头叹气在床尾坐下,将道理再掰开揉碎了讲给她听:

“好,退一万步,就当荣王殿下确实不知为何、对你有真情实意。可你有没有想过孺人娘娘即将回府,此事继续演变下去被外人知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奴籍,只是个婢。他是天子兄长,是亲王殿下,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

木棠一点点松开才捏在手里的被角,渐渐地不笑了。

“人家是荣王殿下,不会有人认为荣王殿下有什么不对,只有你!会沦落为千夫所指的下流胚子。就不说、让人指着骨头骂了。孺人娘娘不用知会殿下就能打杀了你,或者将你卖去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贬入贱籍,生不如死,这是你想要的?”

“我……”

木棠咬住下唇,再不说话。

“你刚入宫檐下罚站的时候、在太医院里和我发脾气的时候、骂林怀敏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曾经夜夜点灯熬油是为了什么。你曾经说,害怕浪费灯油、浪费笔墨纸张,装订成册的书你都没有。你今天空点着灯,放了笔干了墨,摊开着书册,却在这里傻乐。你自己想想清楚,为了一个梦,值不值得。”

她说罢拍拍衣衫,自己起身走了,留木棠一个在这间广阔厢房里,沉默良久。文雀向来非黑即白,所言常常咄咄逼人、过于苛刻。木棠知道,所以并不认为自己当真数典忘祖、有违初心。努力学习是为自己立身做人,不为一飞冲天一雪前耻。而情窦初开本是美好的事情,她并不曾动过攀附权贵的念头,甚至不曾奢望荣王的目光。

她喜欢荣王殿下,情难自已。荣王殿下赞扬她,她欣喜若狂。这本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

只是她会沦陷得更加彻底。

可她却不能。

文雀这严师诤友有些话到底说的不错。如果、假使他们之间有一丁点的可能,那便只能是那种摆不上台面的关系;即便她只是一厢情愿,但只要为人所知,也必定是千夫所指,死无葬身之地。谣言利剑足可杀人,这个道理她本该刻骨铭心。

她望向桌上莹莹火光。

无论如何,她总还该学习。

接下来几日戚晋不曾再找她,她更不会主动凑上去问东问西。小之玩心收起,不哭闹的时候多半坐在案前读书习字,木棠这便正好做了她的伴读,有什么不会的,还能直接向她请教。她收了项链,读了更多的书,认了更多的字;独自一人时,却握着那个玉牛头,依旧要做更多的梦。

或许,仅仅只是梦了。

她毕竟还有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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